下午第三节课的铃声刚响过,教学楼顶的广播突然滋啦一声,随即流淌出清越的钢琴声。不是学校广播室常放的轻音乐,而是一段极其复杂的巴赫赋格,指尖在琴键上跳跃的力度透过电流传来,带着种近乎偏执的流畅。
整个明德中学都静了一瞬。
顾魏正在物理竞赛辅导课上推导量子力学公式,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精准的抛物线。窗外的琴声钻进耳朵时,她只是眉峰微蹙——教学楼顶的广播设备早该换了,电流杂音像砂纸擦过玻璃,让她指尖的力道不自觉加重,铅笔芯“啪”地断在纸上。
“搞什么啊?”后排有人窃窃私语,“这时候播音乐?”
“不是音乐吧,你听……”
钢琴声戛然而止。三秒的死寂后,一个清润的男声透过广播响起,带着刻意压低却难掩的颤抖:
“顾魏,当你解薛定谔方程时,是否想过观测者的凝视会让波函数坍缩?就像此刻的我,明知在你眼里我只是概率云里的一粒尘埃,还是忍不住让意识穿过波粒二象性的迷雾——”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卧槽!是高三(1)班的学神江熠!”
“他居然在广播告白?疯了吧!”
“这什么告白词啊……听不懂但感觉好厉害!”
顾魏握着断芯铅笔的手指没动,目光依旧落在草稿纸上那道断裂的抛物线。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公式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像被打碎的镜面。
江熠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密计算:“我用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算过我们相遇的概率,用傅里叶变换分解过你皱眉时的频率,甚至在洛伦兹变换里推演过平行宇宙的我们——但最后发现,所有的数学模型都抵不过此刻的薛定谔之猫:在你开口前,我永远悬在‘被接受’与‘被拒绝’的叠加态里。”
广播里突然混入了风声,大概是江熠站在楼顶边缘,衣角被吹得猎猎作响。
“顾魏,”他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像怕惊扰了什么,“上周在图书馆,你借走了我标注过的《时间简史》,第47页关于虫洞的批注旁边,有我用铅笔写的极小的‘等你’。你看到了吗?”
整个教学楼都陷入了诡异的安静,连走廊里巡查的教导主任都忘了吹哨子。这种带着学术浪漫的告白,比任何鲜花蜡烛都更戳中尖子生扎堆的明德中学——尤其是出自常年霸占年级第一的江熠之口,而对象是同样封神的顾魏。
顾魏终于抬起头,看向窗外。楼顶的广播天线在风中摇晃,像根孤独的避雷针。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听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学术报告。
“所以,”江熠的声音重新变得坚定,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能否请顾魏同学,坍缩我的波函数?”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风里,广播恢复了滋滋的电流声,随即彻底静默。
几秒钟的死寂后,整个学校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闹。高一(3)班的窗户被扒得满满当当,连最不爱凑热闹的林溪都挑着眉看向顾魏所在的方向。
苏念坐在角落,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其实没听懂那些物理名词,却莫名觉得那句“悬在叠加态里”很熟悉——就像她每次看到顾魏时的心情,既怕被注意到,又怕彻底被遗忘。
这时,有人突然喊道:“顾魏出来了!”
苏念下意识地抬头,看到顾魏抱着竞赛资料从楼上走下来。她走得很慢,白衬衫的领口依旧系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场轰动全校的告白只是一段无关的背景音。
江熠站在教学楼下的梧桐树下,穿着干净的白T恤,手里没拿花,也没准备礼物,只是笔直地站着,像等待宣判的犯人。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睫毛。
周围的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两人身上。
顾魏走到江熠面前,停下脚步。她比江熠矮了大半个头,却丝毫没有被压制的气场,眼神平视着对方,像在评估一道复杂的物理题。
“你的告白,”顾魏开口,声音清冷,穿透力极强,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存在三个逻辑错误。”
江熠愣住了,眼里的紧张变成了错愕。
“第一,”顾魏伸出一根手指,语气平淡,“薛定谔方程的观测者效应不适用意识层面,你的类比存在概念混淆。”
“第二,”第二根手指跟上,“洛伦兹变换推导平行宇宙属于理论假设,不具备实际论证意义。”
“第三,”她收回手指,目光落在江熠的脸上,“图书馆那本书,我已经还了。”
言下之意,她根本没看到那个“等你”。
周围的抽气声此起彼伏。谁也没想到,面对这样浪漫的告白,顾魏的回应竟然是逐字逐句的学术打假。
江熠的脸一点点白了下去,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
“另外,”顾魏补充道,视线扫过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你的状态坍缩与否,与我无关。”
说完,她绕过江熠,径直走向校门。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重新响起,节奏均匀,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刚才只是随手驳回了一份错误的实验报告。
江熠僵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紧握的手指慢慢松开,指甲在掌心掐出的红痕渐渐褪去。人群里有人想上前安慰,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他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点自嘲,又有点说不清的释然。
“果然是顾魏啊。”他喃喃自语。
这场堪称“神级”的告白,最终以最冰冷的方式落幕。
苏念趴在窗台上,看着顾魏消失在校门口的背影,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有点同情江熠,又觉得顾魏的反应很“顾魏”——冷漠,精准,不带一丝人情味,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
“很酷,对吧?”林溪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旁边,语气玩味,“连拒绝人都带着学术碾压。”
苏念没说话,只是转过头,继续看摊开的课本。上面的数学公式突然变得很陌生,像江熠那些没听懂的物理名词。
放学时,苏念去车棚取自行车,意外地看到了顾魏。她的司机还没到,她就站在一辆黑色的山地车旁,指尖捏着一块消毒湿巾,正在仔细擦拭车座。
那是江熠的车。大概是告白前特意骑来的,此刻孤零零地停在角落。
苏念的脚步顿住了。她看到顾魏擦拭的动作很轻,仿佛在处理什么易碎品,与她平时那副嫌恶一切的样子截然不同。
顾魏似乎察觉到了视线,抬头看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苏念像被烫到一样低下头,推着自己的旧自行车快步往外走。
“站住。”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苏念的脚步僵住了,后背绷得像块木板。
她慢慢转过身,看到顾魏已经直起身,手里还捏着那块用过的湿巾,正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她的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冷硬,眼神里带着惯有的疏离。
“刚才在楼上看够了?”顾魏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苏念低下头:“没有。”
“没有?”顾魏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你脸红什么?”
苏念的脸果然更烫了。她攥紧车把,指甲几乎嵌进锈迹斑斑的金属里:“我没有脸红。”
顾魏嗤笑一声,没再纠缠这个问题,目光落在她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上,眉峰微蹙,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你的车,”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嫌弃,“该换了。”
苏念的心猛地一缩。她以为顾魏又要像上次那样,用施舍来羞辱她。
“不用了。”她立刻说道,声音带着防御,“我自己的车,挺好的。”
顾魏的目光在她紧绷的侧脸停留了几秒,突然移开视线,看向校门口的方向:“我的司机来了。”
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入,停在她们旁边。顾魏转身就要上车,却在拉开车门的瞬间顿住了,侧头看向苏念。
“江熠的告白,”她突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很蠢。”
苏念愣住了,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顾魏没等她回应,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她的视线。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离,留下苏念一个人站在车棚里,看着那辆被擦拭干净的山地车,心里一片混乱。
顾魏为什么要擦江熠的车?又为什么要特意告诉她,江熠的告白很蠢?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着她的思绪。
这时,林溪推着车走了过来,看到那辆山地车时挑了挑眉:“哟,洁癖患者居然动手擦别人的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念看着她:“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林溪笑了笑,“顾魏做的事,哪件不奇怪?不过……”她凑近苏念,压低声音,“我刚才看到,她擦车座的时候,用的是自己包里的消毒湿巾,而且只擦了车座中间那一小块——像是有人坐过的地方。”
苏念的心猛地一跳。
“你说,”林溪的语气带着探究,“她是不是……其实看到了江熠写在书上的字?”
苏念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推着自行车走出车棚。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那辆黑色山地车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她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顾魏的世界太复杂,像那些她永远也解不出的物理公式,每靠近一步,都可能被绕进更深的迷雾里。
而此刻的顾魏,正坐在车里,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司机递过来一杯温水,她摇了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车座——那里铺着定制的羊绒垫,干净得一尘不染。
她刚才确实看到了江熠写在书上的“等你”。那行字太小了,藏在密密麻麻的批注里,像个胆怯的秘密。她甚至能想象出江熠写那两个字时,小心翼翼的样子。
很蠢。她确实是这么觉得的。
可不知怎么的,刚才在车棚里,看到那辆沾着灰尘的山地车时,她的洁癖突然没那么严重了。甚至觉得,江熠大概是个很细心的人,车座的高度调得刚刚好,链条也上了油,保养得很仔细。
“莫名其妙。”顾魏低声骂了一句,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江熠”的名字,毫不犹豫地拉黑了。
她讨厌麻烦,更讨厌那些试图闯入她世界的人。江熠的告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打乱了她原本平静的节奏,现在雨停了,一切都该回到正轨。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冷淡的侧脸。她没发现,自己的指尖在拉黑键上停留了两秒,比平时按其他键的时间都要长。
第二天早上,苏念去教室时,看到江熠的山地车还停在车棚里,车座上放着一本崭新的《时间简史》,扉页上用钢笔写着一行字:“赠顾魏,这次没写废话。”
但那本书直到放学都没人取。
而顾魏的竞赛辅导课上,老师突然提到:“上周江熠同学提交的量子力学论文里,有个关于观测者效应的类比很新颖,虽然存在瑕疵,但思路值得借鉴。”
顾魏握着笔的手指顿了顿,笔尖在纸上划出一个微小的墨点。她没抬头,继续推导公式,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只是那天下午的物理测验,她提前半小时就交了卷。走出考场时,正好看到江熠抱着一摞实验器材从旁边经过。两人擦肩而过,没有任何交流。
江熠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顾魏的背影,眼神复杂。他怀里的器材里,有一个小小的薛定谔的猫模型,猫的眼睛是用蓝色的玻璃珠做的,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他最终还是转回头,快步离开了。
有些波函数,注定只能永远坍缩在“被拒绝”的状态里。
而苏念在打扫卫生时,无意间在垃圾桶里看到了那本崭新的《时间简史》,扉页上的字迹被揉得模糊不清。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书捡了起来,擦干净上面的灰尘,放进了教室后面的图书角。
也许,总有人会喜欢这样的告白。
她不知道的是,顾魏那天下午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司机把车停在了学校附近的咖啡馆。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不加糖的美式,看着窗外车水马龙,手里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
桌上放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竞赛报名表,她的名字已经签好了,字迹凌厉,带着惯有的自信。
只是在“是否需要搭档”那一栏,她迟迟没有下笔。
按照往年的惯例,她从不和人搭档。但今年的竞赛项目里,有一个实验题需要两人配合完成,而江熠是学校里唯一能跟得上她思路的人。
咖啡渐渐凉了,顾魏看着那栏空白,眉峰微蹙。
她讨厌与人合作,更讨厌那些试图靠近她的人。可竞赛的第一名,她势在必得。
最终,她还是在那栏里画了一条横线,表示不需要搭档。
放下笔的瞬间,她突然想起江熠告白时说的那句话:“所有的数学模型都抵不过此刻的薛定谔之猫。”
很蠢。她再次告诉自己。
可心里某个角落,却像有只无形的猫,在“接受”与“拒绝”之间,轻轻踩了一下。
而这轻轻一踩,是否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引发一场意想不到的蝴蝶效应?
顾魏端起凉掉的咖啡,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像她此刻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给这座城市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而隐藏在光晕之下的秘密与心事,才刚刚开始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