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魏的储物柜永远是全校最整洁的那个。
金属门擦得能映出人影,里面的课本按科目分类码放,边缘对齐成一条直线,连笔记本的厚度都按从薄到厚排列。今天早上,值日生检查卫生时特意凑近看了眼,发现连柜壁角落都用消毒湿巾擦过,找不到一丝灰尘。
“不愧是顾魏学姐,洁癖到这种程度也是没谁了。”有人在走廊里小声议论,“听说她连同桌换座位时,都要提前用酒精棉擦三遍椅子。”
“何止啊,上次运动会,有个女生摔倒时差点撞到她,被她用手挡开后,她立刻从包里掏消毒湿巾擦了半分钟手。”
议论声不大,却足够钻进刚走到走廊尽头的顾魏耳朵里。她面无表情地掏出钥匙打开储物柜,动作精准得像机械臂,仿佛那些议论描述的是另一个与她无关的人。
拿出物理竞赛资料时,指尖无意间碰到了柜壁,她皱了下眉,反手从包里抽出一片消毒湿巾,仔细擦了擦手指。阳光透过走廊窗户落在她手背上,能看到细密的绒毛,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这就是顾魏。像一块被冰封在绝对零度的水晶,通透,坚硬,拒绝一切形式的靠近。
她从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在顾家接受的教育里,情感本就是最无用的东西——祖父告诫过她,“任何让你心跳加速的人和事,都是阻碍你登顶的绊脚石”。她十二岁那年,亲眼看到祖父用一杯冰水泼醒因为失恋而酗酒的堂叔,冷冷地说:“顾家的人,不该有软肋。”
从那时起,她就把自己锻造成了没有软肋的人。
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女生们聚在树荫下聊八卦,话题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顾魏身上。
“你们说,顾魏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啊?男生女生都算上。”
“我赌五块钱,她谁都不喜欢。你看她对江熠那态度,换做别的男生早就心碎成二维码了。”
“可她总不能一辈子单身吧?顾家还要她继承家业呢,总得结婚生子吧?”
“说不定她喜欢女生?毕竟对男生那么冷漠……”
最后一句话刚说出口,就被旁边的人捂住了嘴。“小声点!”那人紧张地看向操场另一边,“你忘了上次三班那个女生跟她表白,被她用‘我对染色体异常组合没兴趣’怼得差点退学?”
所有人瞬间噤声。那件事是明德中学的禁忌——去年有个女生在顾魏的储物柜里塞了封情书,用词大胆直白,结果顾魏当着全校的面把情书贴在了公告栏上,下面用红笔批注:“性取向异常属于心理疾病,建议就医。”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在她面前提“喜欢”两个字,尤其是关于女生的。
苏念坐在离人群不远的台阶上,假装在看手里的单词本,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那些议论。她的手指在“abnormal”这个单词上反复摩挲,纸页被蹭得起了毛边。
她想起顾魏说过的那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她一下。
“看什么呢?”林溪突然在她身边坐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操场。顾魏正独自一人站在跑道边,手里拿着计时器,似乎在给自己测百米速度。阳光照在她身上,却像被反射回去一样,没有留下任何温度。
“没什么。”苏念合上书,“在背单词。”
林溪笑了笑,没戳破她的谎言:“你说,顾魏是不是从来没对谁动过心?”
苏念沉默了。她见过顾魏对管家温和(仅限于吩咐事情时),见过她对竞赛对手锐利,见过她对挑衅者冷漠,却从未见过任何与“心动”沾边的情绪。那张漂亮的脸上,永远像蒙着一层冰壳。
“大概是吧。”苏念低声说。
“可我听说,”林溪突然压低声音,“她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后来狗老死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没出来。”
苏念愣住了:“真的?”
“不知道。”林溪耸耸肩,“顾家的事,谁说得准呢。不过我宁愿相信是真的,不然一个人活得像台机器,也太可怜了。”
可怜?苏念看着操场上那个孤独的身影,觉得这个词用在顾魏身上很荒谬。像顾魏这样的人,拥有旁人梦寐以求的一切,怎么会可怜?
体育课结束后,苏念去洗手间时,意外撞见了一场闹剧。
上周那个被顾魏怼过的黄毛女生,正带着几个人堵着一个短发女生,把她的素描本往地上摔。“说!你是不是又偷偷画顾魏了?”黄毛女生踩着素描本,语气恶劣,“我就知道你这同性恋没安好心!”
短发女生死死咬着牙,想弯腰捡本子,却被人按住了肩膀。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苏念的心猛地一紧。她认得这个短发女生,是美术班的,总喜欢在画册上画各种各样的梧桐树,偶尔也会画顾魏的背影,画得很传神。
“住手。”苏念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
黄毛女生转过头,看到是她,嗤笑一声:“又是你?怎么,想替这个同性恋出头?你跟她一伙的?”
“学校规定不能欺负同学。”苏念握紧了手里的单词本,指节泛白。她其实很怕,可看着短发女生通红的眼睛,她想起了上次被堵在器材室的自己。
“规定?”黄毛女生上前一步,推了苏念一把,“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谈规定?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收拾?”
苏念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撞到了墙壁。就在这时,洗手间门口传来脚步声,顾魏走了进来。
她大概是刚运动完,额角带着薄汗,白衬衫的领口敞开两颗扣子,却依旧透着生人勿近的气场。看到里面的情景,她只是停下脚步,靠在门框上,抱着手臂,眼神冷淡地看着,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黄毛女生看到顾魏,气焰更盛了:“顾魏学姐你看!这两个女生……”
“让开。”顾魏打断她的话,目光落在洗手间最里面的隔间,语气没有任何情绪。
黄毛女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顾魏径直走过去,打开隔间门,仿佛里面的闹剧只是背景板。
苏念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片冰凉。果然,顾魏就是这样,永远只会冷眼旁观,甚至可能觉得这一切很可笑——毕竟,她最讨厌同性恋了。
短发女生趁着黄毛分神,猛地推开身边的人,捡起地上的素描本,捂着脸冲出了洗手间。黄毛几人骂骂咧咧地跟了出去,临走前还瞪了苏念一眼。
洗手间里只剩下苏念和顾魏。
苏念低着头,想悄悄离开,却被顾魏的声音叫住了。
“你很喜欢多管闲事。”顾魏从隔间里走出来,正在用消毒湿巾擦手,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嘲讽。
苏念停下脚步,没回头:“我只是觉得她们做得不对。”
“不对?”顾魏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要把人冻伤,“你知道那个女生画了什么吗?她的画册里,有十几张我的背影,每张都标着日期。你觉得这正常?”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缩。她想起美术班女生画册里的画,确实每张都画得很用心,甚至能看出不同季节的光线变化。
“画画而已……”
“而已?”顾魏嗤笑一声,扔掉用过的湿巾,“在你眼里,对着别人的背影画个不停,也算正常?”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刀子一样刮过苏念的脸,“还是说,你跟她一样,觉得这种‘特殊情感’很值得同情?”
苏念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看着顾魏眼里毫不掩饰的厌恶,突然觉得很委屈,又很愤怒。
“就算她喜欢女生,也不该被那样欺负!”苏念抬起头,直视着顾魏的眼睛,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喜欢谁是她的自由,你可以不接受,但不能……”
“闭嘴。”顾魏的声音骤然变冷,打断了她的话。她的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还有,离那些‘不正常’的人远一点,免得脏了你的手。”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苏念心里。她看着顾魏冷漠的脸,突然觉得之前所有的犹豫和动摇都很可笑。
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心。
苏念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顾魏一眼,然后转身快步走出洗手间。她的脚步很稳,没有回头。
顾魏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刚才苏念眼里的倔强,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她维持多年的平静。
她讨厌那种眼神。讨厌有人用那种“你不懂”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她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莫名其妙。”顾魏低声骂了一句,转身走出洗手间。走廊里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指尖的消毒水味似乎还残留在空气中,带着一股冰冷的气息。
下午的班会课,班主任突然宣布要重新选举班干部。轮到选文艺委员时,黄毛女生突然站起来:“我提名苏念!她那么喜欢帮‘特殊人群’,肯定能搞好文艺活动!”
教室里瞬间响起一阵哄笑。苏念的脸唰地白了,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安静!”班主任拍了拍桌子,“不许胡闹!”
可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还是像针一样扎在苏念身上。她低着头,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众人面前,无处遁形。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被推开了。顾魏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竞赛通知,大概是来给班主任送文件的。她的目光扫过教室,在苏念发白的脸上停留了半秒,随即移开视线,把通知递给班主任,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送完文件,她转身就走,仿佛教室里的闹剧与她无关。
苏念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最后一点微弱的期待也熄灭了。她就知道,顾魏永远只会冷眼旁观,甚至可能觉得这是她多管闲事的报应。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抬起头,迎上那些嘲笑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愿意竞选文艺委员。”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班主任。
“如果我当选,”苏念看着黄毛女生,眼神平静,“我会组织一次校园画展,让每个喜欢画画的同学都有机会展示自己的作品,不管他们画的是什么。”
教室里鸦雀无声。黄毛女生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最终,苏念以微弱的优势当选了文艺委员。放学时,林溪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可以啊你,勇气可嘉。”
苏念笑了笑,没说话。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走出教学楼时,她看到顾魏正站在车棚旁,似乎在等司机。夕阳落在她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苏念犹豫了一下,还是推着自行车走了过去。
顾魏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眼神冷淡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顾学姐,”苏念停下脚步,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你讨厌同性恋,也讨厌多管闲事的人。以后我的事,不会再麻烦你,也请你……不要再来干涉我的决定。”
顾魏的眉峰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你在命令我?”
“不是命令。”苏念摇摇头,语气平静,“是请求。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保持距离对大家都好。”
说完,她推着自行车,绕过顾魏,径直走出了校门。
顾魏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脸上,却没能融化那层冰冷的面具。
她确实讨厌麻烦,讨厌那些试图闯入她世界的人。苏念主动提出保持距离,本该是她乐见其成的事。
可不知怎么的,看着苏念挺直的背影,她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司机的车缓缓驶来,顾魏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反复出现苏念刚才的眼神——平静,坚定,带着一种彻底的疏离。
就像在说,我不会再靠近你了。
“开车。”顾魏睁开眼睛,语气冰冷。
轿车平稳地驶离学校,顾魏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眼神越来越冷。
她从来没喜欢过谁,也不需要喜欢谁。祖父说得对,情感只会成为软肋。苏念也好,那个美术班的女生也好,都只是她人生里无关紧要的过客。
保持距离,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可为什么,心脏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传来一阵细微的、陌生的疼痛?
她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最终停留在一个空白的号码上。那是上次管家发来的苏念家的电话,她一直没删,也从没打过。
指尖悬在删除键上方,停留了很久。
最终,她还是锁上了屏幕,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绝对零度的世界里,不该有任何温度的波动。
而此刻的苏念,正推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的脚步很稳,心里却异常平静。
她知道,从今往后,她和顾魏之间,就像两条平行线,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这样很好。她对自己说。
可路过那家便利店时,她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看向橱窗里的电视机。屏幕上正在播放一场商业访谈,顾魏的父亲坐在沙发上,从容地回答着记者的问题。
记者问:“顾先生对您女儿的未来有什么期待?”
顾父笑了笑,语气自豪:“顾魏是个很优秀的孩子,理智,冷静,没有任何弱点。我相信她能成为顾家合格的继承人。”
苏念看着屏幕上顾父的笑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没有弱点的人,真的会快乐吗?
她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往前走。这个问题,或许她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夜色渐深,顾家大宅里,顾魏坐在书桌前,看着面前的竞赛资料,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书桌上放着一杯冰水,她拿起来喝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压下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
她打开电脑,搜索栏里鬼使神差地输入了“同性恋是否属于心理疾病”。
页面跳转,出现了最新的医学研究报告:“性取向是自然形成的个体差异,不属于心理疾病……”
顾魏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她盯着屏幕上的文字,眼神复杂。祖父教给她的观念,似乎在这一刻,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书桌上,像一层薄薄的霜。顾魏关掉电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绝对零度的世界,是否真的坚不可摧?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而她不知道的是,这圈涟漪,将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彻底打破她冰封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