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的烛火摇曳,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晃动的阴影。姜雪宁在谢危沉稳有力的指压和银针的刺激下,那撕扯般的剧痛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留下阵阵虚弱无力的隐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冷汗浸透了她的中衣,黏腻地贴在身上,带来一阵寒意。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
谢危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全神贯注,指尖精准地捻动着银针,感受着她体内紊乱气息的逐渐平复。当最后一根针稳稳落下,他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下来。他收回手,指节因为长时间的专注用力而有些发白。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目光沉沉地落在姜雪宁苍白如纸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有心痛,有疲惫,有未消的愠怒,更有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责任与……某种晦暗的决意。
“药马上就好,”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却比平时低沉沙哑许多,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倦意,“喝下去,好好睡一觉。现在,什么都不要想。”
姜雪宁没有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巨大的身心消耗让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她的身体依旧微微颤抖着,并非全是疼痛,更多是那场激烈冲突带来的余悸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燕临最后那绝望、愤怒、仿佛世界崩塌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还有谢危……他那句冰冷的“我们的孩子”……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极力想要封存的潘多拉魔盒,将混乱、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枷锁,死死地套在了她的心上。
婢女小心翼翼地端来了刚煎好的药,浓重的苦涩气息瞬间弥漫开来。谢危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然后用汤匙舀起一勺,递到姜雪宁唇边。
“喝药。”他的声音不容置喙。
姜雪宁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地看到唇边的汤匙,以及谢危近在咫尺、线条紧绷的下颌。她顺从地微微张口,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让她不适地蹙紧了眉头。
一勺,又一勺。谢危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耐心和不容拒绝的掌控。他喂得很慢,确保每一口都被她咽下。整个过程中,他不再说话,眼神也避开了她的眼睛,只是专注地看着那乌黑的药汁,仿佛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一碗药终于喂完。谢危放下碗,拿起旁边温热的湿布巾,极其自然地替她擦拭额角和颈侧残留的冷汗。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熟稔的细致,指尖偶尔不经意地划过她冰凉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又让她身体本能地僵硬了一下。
“睡吧。”他替她掖好被角,语气依旧听不出太多波澜,“我会守在这里。”
这句话,没有柔情蜜意,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责任的承担。姜雪宁闭上了眼睛,浓重的药力混合着极度的疲惫席卷而来,意识很快沉入了黑暗。只是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似乎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极其短暂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覆在了她依旧隐隐作痛的小腹上,停留了片刻,又迅速移开。
谢危看着她呼吸渐渐平稳,陷入沉睡,才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窗边,推开了半扇窗棂。深秋的寒意瞬间涌入,吹散了些许室内的药味和沉闷。他望着外面浓重的、吞噬一切的夜色,庭院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卷落叶的沙沙声,如同呜咽。
他看到了。
就在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冰冷的地面上,静静地躺着燕临走时脱力掉落的匕首。月光和屋内的烛光交织,在匕首的锋刃上反射出一点幽冷的寒芒。
谢危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冰。他无声地走出内室,穿过寂静无人的庭院。夜风卷起他素白的衣袂,身形在月光下拉出孤寂而冷硬的影子。
他在匕首前停下脚步,没有立刻弯腰去捡。只是垂眸,冷冷地注视着那柄曾指向他心脏、饱含着主人滔天怒火与绝望的凶器。刀刃上的寒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和……一丝几不可察的、仿佛猎物终于踏入陷阱的幽暗光芒。
他缓缓俯身,修长的手指捡起了那柄匕首。入手冰冷沉重,带着燕临残留的体温和暴怒的气息。他用指腹轻轻摩挲过锋利的刃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危险的优雅。然后,他反手握住刀柄,将匕首收进了自己宽大的袖袍之中,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拾起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站直身体,目光再次投向燕临消失的方向——那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沉的、化不开的寒意,如同结了冰的湖面。
“燕临……”他低低地、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唇齿间碾磨着冰冷的音节,像是在咀嚼一块坚冰。那声音消散在夜风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没有再回内室,而是转身,走向庭院另一侧的书房。那里,一盏孤灯早已点亮,昏黄的光线透过窗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醒目,像一座孤独的灯塔,又像一张无声的邀请函,等待着注定要踏入风暴中心的人。
夜,更深了。
另一边,燕临像一头负伤的野兽,跌跌撞撞地冲出将军府,一头扎进了京城的茫茫夜色之中。冰冷的夜风如同刀片刮过他滚烫的脸颊和裸露的脖颈,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心中那团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愤怒!屈辱!背叛!还有那被彻底碾碎的狂喜和骄傲……无数种极致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灵魂都撕裂开来!他漫无目的地狂奔,沉重的战靴踏在空旷的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而凌乱的回响,如同他此刻狂乱的心跳。
“啊——!”他终于忍不住,对着漆黑死寂的夜空发出了一声凄厉绝望的咆哮!那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惊得附近民居的狗吠声此起彼伏。
他猛地停下脚步,弯下腰,双手死死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闪现着刚才那锥心刺骨的一幕幕:
她在他怀中的挣扎推拒……
谢危那理所当然的质问和守护姿态……
她扑向谢危身前那决绝的背影……
还有……谢危按在她小腹上那只手,以及那句冰冷清晰的“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
“噗——!”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燕临口中喷出,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在惨淡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因痛苦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却变得更加疯狂和绝望。他不能回去!那个地方,有她,有谢危,还有那个……那个让他从云端瞬间跌入地狱的孽种!每一分每一秒的停留,对他而言都是最残酷的凌迟!
他需要酒!需要最烈的酒!需要那种能灼烧喉咙、麻痹神经、暂时忘却这彻骨之痛的液体!
燕临猛地直起身,猩红的双眼在黑暗中扫视,最终锁定了一条偏僻巷弄深处,那唯一还亮着一点昏黄灯火的小酒肆。他踉跄着,带着一身战场未褪的血腥戾气和此刻濒临崩溃的疯狂气息,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一头撞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浓烈劣质的酒气扑面而来。狭小昏暗的店里,只有角落里一个醉醺醺的酒鬼趴在桌上鼾声如雷。掌柜的是一个干瘦的老头,正打着瞌睡,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一哆嗦,惊恐地看向门口。
当看清来人是满身血污、眼神如同噬人凶兽的燕临时,掌柜的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将……将军?!”
“酒!”燕临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把你们这里最烈的酒!全给我拿来!” 他几步冲到柜台前,大手猛地一拍,那陈旧的木质柜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
“是……是!将军稍等!马上!马上!”掌柜的连滚爬爬地冲向后面的酒窖,生怕慢了一步,这位煞星就会拆了这小小的店面。
很快,几坛最劣质、却最为辛辣呛喉的烈酒被摆在了燕临面前。他甚至等不及掌柜的拿碗,直接抓起一个酒坛,一掌拍开泥封,仰起头,对着坛口就狠狠灌了下去!
辛辣如刀的酒液如同岩浆般滚过喉咙,灼烧着食道,呛得他眼泪直流,却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他要的就是这种痛!这种能暂时盖过心口那万箭穿心般痛楚的灼烧感!
“呃啊——!”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将空了一半的酒坛重重砸在桌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酒水溅湿了他的战袍前襟,混合着之前沾染的血污和尘土,一片狼藉。他毫不在意,又抓起另一坛。
一坛,又一坛。他像渴了千年的沙漠旅人,贪婪地、疯狂地吞咽着那灼人的液体。意识在烈酒的冲击下开始变得模糊、飘忽。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旋转、扭曲。
谢危那张清冷平静的脸,在旋转的视野里变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可恨!那平静的眼神,那理所当然的口吻,那按在她小腹上的手……都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谢……危……”他趴在冰冷的桌面上,含糊不清地低吼着,拳头无意识地狠狠砸着桌面,“伪君子……小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仿佛又看到了姜雪宁。看到她苍白的脸,看到她为谢危挡刀时那决绝的眼神……那眼神里的恐惧,是对他的恐惧!那眼神里的保护欲,是对谢危的保护欲!
“为什么……宁宁……”他痛苦地将头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为什么是他……为什么……”
混乱的记忆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战场上的血腥厮杀,刀光剑影中濒死的瞬间,支撑他活下来的唯一信念就是回到京城,回到她身边,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告诉她他有多想她……可迎接他的,却是最残忍的背叛和最深的地狱!
烈酒带来的眩晕感越来越强烈,胃里翻江倒海。那些痛苦的画面、那些愤怒的嘶吼、那些绝望的质问,都渐渐被酒精的混沌所淹没。他的身体沉重地滑下凳子,瘫倒在冰冷油腻的地面上,蜷缩成一团。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庭院,夕阳熔金,银杏叶纷飞如雨。她伏在石桌上安睡,那么美,那么宁静,仿佛是他一生想要守护的净土。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要抱她回房……
然后,一切都碎了。
酒肆里弥漫着浓重的酒气和血腥气。掌柜的躲在柜台后面瑟瑟发抖,惊恐地看着那个如同破败玩偶般瘫倒在地的昔日战神,听着他偶尔发出几声痛苦而模糊的呓语。月光从破旧的窗棂缝隙中洒下,冷冷地照在燕临沾满血污和泪痕的脸上,一片狼藉的绝望。
而将军府的书房里,那盏孤灯依旧亮着。
谢危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的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袖中那柄冰冷的匕首。锋利的刃口仿佛还残留着燕临暴怒的气息。
他的眼神落在跳跃的烛火上,幽深难测,如同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窗外的夜色,浓稠得化不开,仿佛预示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