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黑暗仿佛粘稠的墨汁,包裹着瘫倒在冰冷地面上的燕临。劣质烈酒的灼烧感渐渐褪去,留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麻木。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但这一切生理上的痛苦,都远不及心口那永不愈合的、被反复撕扯的伤口。
记忆的碎片如同淬毒的冰凌,在他混沌的意识里反复穿刺:
夕阳下她安睡的侧颜,曾是他拼死也要守护的净土.....
她为谢危挡刀时那决绝、恐惧的眼神.....谢危冰冷的手指按在她小腹上,宣告着“我们的孩子”....
还有他自己,那个无知无能的只能像野兽一样绝望咆哮的自己....
“呵”一声沙哑破碎的冷笑从燕临干裂的唇间溢出。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臂撑起沉重的身体,靠在油腻冰冷的墙角。
猩红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簇在灰烬中重新燃起的、冰冷的火焰,里面所有的痛苦、迷惘、脆弱,都已被一种更纯粹、更黑暗的东西取代--那是被彻底背叛后的恨意,是权力被践踏的屈辱,是对整个世界、尤其是对谢危和那个“孽种”的毁灭欲。
凭什么?
凭什么他浴血沙场,九死一生,守护这所谓的江山社稷,到头来连自己心爱的女人和期待的孩子都守护不住?甚至成了最大的笑话?
凭什么谢危,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以染指他的珍宝,甚至留下血脉?!
凭什么姜雪宁....他曾经捧在手心,视若生命的人,会背叛他,会用那样恐惧的眼神看着他?!
不公!滔天的不公!
既然忠勇换不来真心,既然守护换不来安宁,既然温情脉脉的假象下尽是背叛与算计.….那么,他燕临,便不再做那个守护者!
他要做掠夺者!做掌控者!做能决定一切命运的人!
他要将曾经失去的,百倍、千倍地夺回来!他要让那些背叛他、伤害他的人,匍匐在他脚下,品尝他此刻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的痛苦!
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毒藤,瞬间缠绕了他全部的心神--皇位!
只有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只有堂控所有人的生杀予夺!才能平息他心中这焚天之火!才能将谢危彻底碾碎!才能将姜雪宁....和他的孩子.....永远禁锢在身边,让她再也无法逃离,再也无法选择别人!他要她,连同她腹中那个带着耻辱印记的生命,都成为他权力之下的囚徒!
“掌柜的..."燕临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躲在柜台后瑟瑟发抖的掌柜一个激灵,连滚爬爬地出来:“将....将军有何吩咐?”
燕临扶着墙,狼狈不堪,满身血污酒渍,但那双冰冷的、燃烧着毁灭与野望的眼眸,却让瘦小的掌柜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仿佛被毒蛇盯上。
“拿水来,净面。”燕临的命令简洁而冰冷,不容置疑。
冷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他胡乱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水渍和污垢,露出棱角分明却布满阴鸷的脸庞。他不再看那掌柜一眼,转身,迈着依旧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的步伐,踏出了这间肮脏的小酒肆,再次投入京城的茫茫夜色。
这一次,他的目标不再是逃避,而是--风暴的中心。
接下来的几个月,京城乃至整个王朝,都笼罩在一片血色与铁蹄的阴影之下。燕临,这位昔日以忠勇闻名的战神,彻底撕下了所有伪装。他利用手中掌控的、刚从战场归来的、对他唯命是从的虎狼之师,以雷霆手段清洗朝堂。所有曾经与谢危有瓜葛、或对他登基构成阻碍的势力,无论忠奸,皆被血腥镇压。冠冕堂皇的“清君侧”、“靖国难”口号之下,是赤裸裸的武力夺权。他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冷酷、铁血与政治手腕,联合部分被利益或恐惧驱使的朝臣,迅速架空了皇室。
反抗者被无情屠戮,中立者被迫站队,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曾经的繁华京都,日日可闻金戈铁马之声,夜夜可见抄家灭门的火光。
燕临的名字,成为了恐惧的代名词。
他不再穿那身沾满风尘与旧日荣光的战袍,而是换上了象征最高权力的玄色蟒袍。眼神中的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消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和掌控一切的漠然。他像一柄出鞘的、饮血的魔刀,所过之处,只留下臣服与死寂。
在一个血色的黎明,象征皇权的九重宫阙在兵戈的寒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森冷。一场由燕临心腹主导、早已安排好一切的“禅让”大典仓促举行。老迈的皇帝在刀锋的“劝谏”下,颤抖着交出了传国玉玺。
燕临身着绣满金龙的崭新龙袍,一步步踏上那至高无上的御座。沉重的冕旒垂落,遮挡了他眼底翻涌的所有所有情绪-—恨意、野心、毁灭欲,以及那深埋的、扭曲的执念。他转身,俯瞰着下方匍匐在地、战栗不已的百官。
没有山呼海啸的万岁,只有一片死寂的恐惧。
他成了新的帝王。一个踏着尸骨与背叛登基的帝王。
皇宫深处,一座最为华丽也最为森严的宫殿被重新命名为“龙吟殿”。这里,不再是帝王的居所,而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黄金囚笼。
殿内铺设着最柔软的波斯地毯,燃烧着最名贵的龙涎香,摆设着最精美的瓷器古董。然而,所有的窗户都被厚重的玄色绒帘遮挡,只留下几盏昏暗的宫灯,营造出一种压抑而奢靡的氛围。殿门由重兵把守,日夜轮换,连一只苍蝇都难以自由出入。
宫殿中央,铺着厚厚的雪白狐裘软榻上,姜雪宁半倚着。她穿着最上等的云锦宫装,宽大的衣料却难掩那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曾经灵动明亮的眼眸,如今只剩下空洞的疲惫和死水般的沉寂。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即使被这囚笼般的奢华供养着,也掩盖不住那份从内里透出的憔悴。几个月来的囚禁、惊惧、以及腹中胎儿带来的沉重负担,早已将她折磨得形销骨立。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冰冷的、带着铁血气息的风随之涌入。
燕临走了进来。他已完全褪去了战将的粗粝,身着玄黑绣金的龙袍,身姿挺拔,气势迫人。冕旒的玉珠在他额前投下晃动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的幽深。
他一步步走向软榻,靴子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重锤敲打在姜雪宁的心上。
姜雪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身下的狐裘。她没有抬头,只是将脸转向内侧,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他的存在。
燕临在她榻前停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目光在她苍白脆弱的侧脸停留片刻,最终沉沉地落在她那高高隆起的腹部。
那里面孕育的生命,像一根毒刺,日夜扎在他的心上,提醒着他最深的耻辱,却也诡异地成为了他疯狂占有欲的焦点一—这是她的孩子,她的骨血,那么,就只能是他的所有物!是他将她彻底禁锢、永远无法逃离的锁链!
他缓缓俯身,一只带着薄茧、骨节分明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抚上了她的小腹。那动作没有丝毫温情,只有冰冷的占有和审视。掌心下传来胎儿轻微的胎动,那生命的搏动感让燕临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幽暗复杂。
姜雪宁猛地一颤,如同被毒蛇触碰,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推拒他的手臂,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恐惧:“别碰我!”她的反抗,瞬间点燃了燕临眼底压抑的暴戾!他反手一把攥住她推拒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猛地将她拉近,另一只手依旧牢牢按在她的小腹上,滚烫而充满压迫感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
“别碰你?”燕临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她的耳膜,“姜雪宁,你给朕听清楚。你现在,连同你肚子里这个孽种,都是朕的!是朕的囚徒!是朕的所有物!朕想碰哪里,就碰哪里!想什么时候碰,就什么时候碰!”
他看着她因疼痛和恐惧而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紧咬的、失去血色的唇瓣,心中那团扭曲的火焰烧得更旺。他猛地低头,带着惩罚和掠夺意味,狠狠攫取了她的唇!那不是吻,更像是一种啃噬和标记,粗暴而冰冷,带着血腥的铁锈味(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唔..!”姜雪宁拼命挣扎,却如同蜉蝣撼树。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屈辱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许久,燕临才松开她,看着她红肿的唇瓣和满脸的泪痕,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楚,但瞬间又被更深的阴鸷覆盖。
他松开钳制她手腕的手,却转而用指尖,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柔,拭去她脸颊的泪水。
“哭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嘲弄,“为谁哭?为谢危那个死人?
还是为你们那见不得人的孽缘?”
提到谢危的名字,姜雪宁空洞的眼神里骤然闪过一丝剧烈的波动,她猛地抬头看向他,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你..你把他怎么了?!”
这句下意识的追问,如同最猛烈的助燃剂,彻底引爆了燕临心中积压的暴怒!“怎么了?!”他猛地站起身,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戾气,龙袍无风自动。
他俯视着她,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你还在想着他?!那个让你背叛朕、让你怀上野种的奸夫?!姜雪宁,你以为朕登基之后,第一个要碾死的是谁?!”
他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仰头看着自己眼中翻腾的杀意:
“朕告诉你,他跑了!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躲了起来!但没关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掘地三尺,也会把他挖出来!把他挫骨扬灰!让你亲眼看着,他是怎么为你、为你们那个孽种付出代价的!”
他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宣告,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
“至于你..”他松开她的下巴,手指缓缓下移,带着令人战栗的寒意,再次按在她隆起的腹部,指尖甚至微微用力下压,“给朕好好养着’朕的’皇嗣。若他(她)有半分差池...”他凑近她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朕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记住,你活着唯一的用处,就是生下这个孩子,然后.....永远留在这座笼子里,为你的背叛赎罪!”
他说完,猛地直起身,仿佛多停留一刻都让他难以忍受。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玄黑的龙袍划过一道冰冷决绝的弧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龙吟殿。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也隔绝了她所有的希望。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浓重的龙涎香气和她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啜泣声在回荡。
姜雪宁无力地瘫软在软榻上,双手死死护住自己的小腹,仿佛这样就能保护腹中无辜的生命不受那冰冷恶意的侵扰。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她该怎么办?她的孩子该怎么办?谢危....他又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雪白的狐裘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绝望。她知道,这座金碧辉煌的龙吟殿,就是她和她孩子余生的囚笼。而那个刚刚登基、满心恨意的帝王,就是掌控她们生死的、最冷酷的狱卒。
殿外,寒风呼啸,卷起宫墙上的积雪。新帝的仪仗在远处传来威严的号角声,宣告着一个铁血时代的来临。
而这座深宫囚笼里的悲剧,才刚刚拉开序幕。
捧着安胎药的老宫人低着头走进来,将药碗轻轻放在姜雪宁手边的矮几上,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她抬起浑浊的眼睛,飞快地瞥了一眼姜雪宁隆起的腹部和绝望的泪眼,眼神复杂难辨,随即又迅速垂下眼帘,无声地退了出去。
姜雪宁的目光落在那个温热的药碗上,褐色的药汁倒映着她苍白扭曲的脸。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温热的瓷碗边缘时,停留了片刻。
然后,她的指尖沿着碗沿,极其缓慢地、不动声色地向下摸索,最终停留在碗底内侧--那里,似平有一道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裂痕,甚至有些硌手。她的指尖在那道裂痕上反复摩挲着,空洞绝望的眼底,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决绝,悄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