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在燕临身后合拢,沉重的声响如同敲打在姜雪宁心口的丧钟。殿内重回死寂,唯有她压抑的啜泣和龙涎香沉闷的气息交织,令人窒息。
她的指尖仍停留在药碗底部那道细微的裂痕上。那不是偶然的瑕疵,是谢危的人与她约定的最隐秘的联络方式。
这微小的、几乎被绝望淹没的线索,是她在这座黄金囚笼中,与外界、与那个她担忧至深的人之间,唯一的、脆弱的纽带。
几个月来,她靠着这微不足道的暗示,艰难地维持着一丝清明。她知道谢危还活着,知道他就在暗处,如同蛰伏的猎豹,等待着反击的时机。这认知是她黑暗中唯一的光,尽管微弱,却支撑着她为了腹中的孩子活下去。
然而,她与谢危都低估了燕临的掌控欲和偏执。这座龙吟殿看似只有重兵把守,实则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燕临布下的眼线。那个每日送来汤药的老宫人,她的恐惧和沉默,并不仅仅源于对燕临的畏惧。
燕临的影卫早已察觉了这细微的、规律性的异常。碗底的裂痕或许能瞒过普通人,却逃不过被命令时刻紧盯、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专业眼睛。消息早已呈报至御前。
燕临按捺不动,如同最耐心的蜘蛛,等待着猎物自己撞上罗网。他不仅要粉碎任何逃脱的可能,更要彻底碾碎姜雪宁心中残存的、关于谢危的希望。他要让她亲眼看到,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所有的希冀终将化为更深的绝望。
这一日,老宫人再次端着安胎药步入龙吟殿。她的手指比往日更冰凉,低垂的眼帘下是无法掩饰的惊惶。她将药碗放下时,动作略显急促,碗底与矮几接触发出一声极轻微的、不同于往日的脆响。
姜雪宁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碗底——那道裂痕似乎比以往更深、更明显了些。
就在老宫人匆匆转身欲退下的瞬间,殿门轰然大开!
玄黑龙袍的燕临如同裹挟着地狱的寒风骤然出现,身后是如狼似虎、甲胄森严的禁军。他俊美阴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翻滚着雷霆将至前的可怕平静。
老宫人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瘫倒在地,抖如筛糠。
燕临看都未看她一眼,目光如同冰锥,直直刺向软榻上瞬间脸色惨白的姜雪宁。他一步步走近,靴声在死寂的殿内回荡,每一下都踩在姜雪宁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伸出手,并非走向姜雪宁,而是端起了那只药碗。指尖摩挲着碗底,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残酷的弧度。
“爱妃近日,似乎格外关注这药碗的质地?”他声音平淡,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姜雪宁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双手死死护住小腹。
燕临猛地将药碗摔在地上!
“咔嚓”一声脆响,瓷片四溅,褐色的药汁如同污血般泼洒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几乎透明的丝绢卷暴露了出来!
“搜!”燕临一声令下。
禁军立刻如虎狼般扑向那吓瘫的老宫人,粗暴地搜查,很快从她袖中暗袋里搜出了另一份密信!
燕临展开那小小的丝绢,上面是谢危那熟悉而凌厉的字迹,简短却足以致命:“宁儿,暂忍。一切安,待机而动。珍重自身与孩儿。”
“待机而动?”燕临低低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却比怒骂更令人胆寒。他抬起眼,看向姜雪宁,眼中的风暴终于彻底爆发,“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做着救你出去的美梦?还在惦记着……这个孽种?!”
他猛地将丝绢攥在手心,内力一吐,丝绢瞬间化为齑粉!
“给朕把谢危挖出来!立刻!”他咆哮着下令,殿外候命的影卫无声领命而去。
随即,他一步步逼近软榻,巨大的阴影将瑟瑟发抖的姜雪宁完全笼罩。
“你就这么想跟他走?嗯?”他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朕给你的荣华富贵,朕给你的无上尊宠,都比不上那个阴沟里的老鼠?!”
“他不是……”姜雪宁泪流满面,试图辩解,恐惧和担忧撕扯着她的心。
“不是什么?!”燕临猛地打断她,眼中是毁天灭地的疯狂,“不是你的奸夫?不是这个野种的父亲?!姜雪宁,朕的耐心是有限的!朕能留着他到现在,就是为了让你彻底死心!今日,朕就让你看看,他是怎么在你面前……”
他的话未说完,殿外突然传来剧烈的打斗声和兵刃相交的锐响!以及一声清越却充满焦急的怒喝:“宁二!”
是谢危!
他竟然就在附近!或许是一直暗中潜伏等待接应,此刻见事败,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燕临眼中瞬间爆发出极致的光,那是愤怒、嫉妒、还有一丝扭曲的兴奋混合而成的骇人光芒。“好!好得很!自投罗网!省了朕的事!”
他猛地甩开姜雪宁,转身大步冲向殿门。
姜雪宁惊骇欲绝,不顾一切地挣扎下榻:“不要!谢危你快走!走啊!”她知道这是陷阱,这是燕临早已布好的死局!
殿门外,谢危一身夜行衣,手持长剑,正与大批禁军和影卫浴血奋战。他显然经历了重重围堵才杀到这里,身上已带伤痕,眼神却焦急地试图穿透重重阻碍望向殿内。听到姜雪宁的哭喊,他心神一震,动作微滞,险险避开劈来的刀锋。
燕临已冲出殿门,立于阶上,冷眼看着下方苦战的谢危,如同在看笼中困兽。
“谢危,你的死期到了。”他缓缓抽出腰间佩剑,剑锋寒光凛冽,直指谢危,“今日,朕便亲手了结你,让她彻底断绝念想!”“燕临!你疯了!放开宁二!”谢危格开攻击,嘶声怒吼,眼中满是血丝。
“疯了?朕是疯了!是被你们逼疯的!”燕临狂笑一声,纵身加入战团,剑势凌厉霸道,直取谢危要害!
两位当世顶尖的高手,在这深宫禁苑激烈交锋。剑光闪烁,气劲纵横,周围的禁军和影卫一时竟难以插手。仇恨、嫉妒、担忧、绝望……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化作了致命的杀招。
姜雪宁踉跄着扑到殿门口,被侍卫拦住,只能透过人缝绝望地看着那两个男人为她厮杀,心如刀绞。每一次兵刃碰撞都让她胆战心惊,尤其是看到燕临那完全不顾自身、只攻不守、同归于尽般的疯狂打法!
“不要打了!求求你们!燕临!谢危!”她哭喊着,声音嘶哑。
激斗中,谢危更牵挂姜雪宁的安危,难免分神。而燕临恨意滔天,攻势越发猛烈。瞅准一个谢危看向殿门的空隙,燕临眼中狠戾一闪,一剑虚晃,另一掌蕴含全力,猛地拍向谢危胸口!
谢危回剑格挡已慢了一瞬,只能勉力侧身卸力。
“小心!”姜雪宁失声尖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谁也未曾料到,一个原本倒在地上的、重伤的影卫,或许是出于临死的忠心,或许是混乱中的错觉,竟看到姜雪宁试图冲破阻拦,便以为她要攻击燕临,竟用最后力气将手中淬了毒的短刃掷向姜雪宁!
刀光快如闪电!
“宁宁!”
“宁二——!”
两个男人同时发现了这致命的偷袭,竟不约而同地收势,惊恐欲绝地扑向姜雪宁!
谢危离得稍远,又被燕临掌风所伤,动作迟滞。
燕临距离更近,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将姜雪宁猛地往自己怀里一扯!
那柄淬毒的短刃,带着锐利的破空声,“噗”地一声——
未能命中姜雪宁的要害,却深深扎入了燕临为了护住她而完全暴露的后心偏下的位置!同时,因为他拉扯的力道过猛,姜雪宁被他带得重重撞入他怀中,额头猛地磕在他坚硬的胸甲护缘上,顿时鲜血直流,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宁二!”谢危目眦欲裂,接住了软倒的姜雪宁。
燕临身体猛地一僵,一口黑血喷出,染红了姜雪宁苍白的脸颊和衣襟。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怀中额角淌血、已然昏迷的女子,又感受着背后迅速蔓延的剧毒和冰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所有的厮杀声都远去。谢危抱着昏迷的姜雪宁,看着面前替他和她挡下致命一击、此刻身受重伤中毒的燕临,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愤怒、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交织。
燕临踉跄一步,用剑拄地,才勉强站稳。他抬起头,脸色迅速灰败,嘴角不断溢出黑血,那双猩红的、盛满了恨意与疯狂的眼眸,此刻死死盯着昏迷的姜雪宁,那目光深处,竟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慌和…破碎的痛苦。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咳出更多的血。
暗潮汹涌的对峙,以这样一种谁也未曾预料到的、惨烈的方式,骤然碰撞出了血色的结局。
皇宫的夜,被更多的火把和惊呼声撕裂。太医和侍卫们慌乱地涌来…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小腹深处猛地炸开,将姜雪宁从短暂的昏迷中硬生生拽回。
她呻吟着睁开眼,额角磕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温热的血滑过她的太阳穴,渗入鬓发。
但比起这个,更让她恐惧的是腹部传来的感觉——那是极其剧烈、毫无章法的翻搅和紧绷,仿佛腹中的孩子因惊吓和撞击而痛苦地挣扎,每一次躁动都带来一阵钝痛和强烈的下坠感,让她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拽落。
“呃……孩子……孩子动得……好厉害……”她虚弱地呻吟,双手死死捂住高耸的腹部,那里面仿佛在进行一场暴烈的反抗,顶得她肚皮发硬,疼痛难忍。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里衣。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谢危焦急万分的脸庞。他紧紧抱着她,一只手按在她流血额角试图止血,另一只手护着她的腰背,声音嘶哑破碎:“宁二!宁二你怎么样?撑住!看着我!”
然而,姜雪宁的目光却越过了谢危的肩膀,看到了不远处那个僵立的身影——燕临。
他依然用剑拄着地,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不愿倒下,但脸色已是骇人的青灰,唇角不断溢出的黑血滴落在他玄黑的龙袍上,洇开更深暗的痕迹。
他那双总是燃烧着偏执怒焰的眼睛此刻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望着她的方向,里面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慌?甚至是一丝破碎的哀求?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而艰难的、带着血沫的喘息。
那把淬毒的短刃,还牢牢地嵌在他的后心偏下,伤口周围的布料颜色正在加深。
是他……在最后关头,用身体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
为了她,和她的孩子。
这个认知像一把更锋利的刀,捅进了姜雪宁的心口。
“呃——!”又一阵剧烈叠加着撞击带来的腹痛袭来,痛得她浑身一颤,猛地抽气,指甲几乎掐进谢危的手臂。
她能感觉到下身有湿热感,不知是血还是因剧烈疼痛和惊吓导致的失禁。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孩子要出事!孩子不能出事!
“痛……肚子……好痛……谢危……孩子……”她语无伦次,眼泪混合着鲜血和冷汗流淌,身体因持续的不适而微微颤抖。
“宁二,别怕,太医马上就来!撑住!”谢危的声音也在发抖,他试图将她抱得更稳,眼神里的杀意和愤怒早已被无尽的担忧取代。他恨不能代她承受这痛苦。
姜雪宁却猛地抓住了他的前襟,用力到指节泛白。她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死死锁在气息越来越微弱、身体开始摇晃的燕临身上。
“救……救他……”她从齿缝间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伴随着痛苦的喘息和腹部的抽紧。
谢危身体一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燕临,眼中瞬间翻涌起极致的厌恶与恨意:“救他?宁二!他把你囚禁于此,羞辱于你,甚至要杀我们的孩子!你让我救他?!”
此刻若不是燕临此刻已濒死,他定要亲手将其千刀万剐!
“呃啊——!”姜雪宁痛得蜷缩起来,腹中的孩子又是一阵猛踢,仿佛在抗议这混乱和危险的环境,“……他不能死……是他……挡了刀……”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逻辑混乱,但意思却清晰得残忍。这剧烈的胎动和濒临崩溃的腹痛,与燕临为她挡刀濒死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残酷的联结。
她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孽债,只知道此刻,如果燕临死在这里,死在她面前,死因为救她,她腹中的孩子或许真的会受到不可逆的伤害,这剧烈的反应仿佛是母子连心的预警。
而她余生也都将被这血腥的一幕和沉重的负罪感吞噬。
“求……求你……”她痛得几乎虚脱,眼神涣散,却仍固执地望着谢危,泪水汹涌,“谢危……救他……至少……现在……不能死……为了……孩子……啊……好痛……”
她的哀求被又一波剧烈的腹痛打断,变成压抑不住的痛哼。身下的湿热感似乎更明显了,那代表着不稳定和危险信号让她恐惧到了极点。
谢危看着怀中痛苦不堪、血流不止、苦苦哀求的爱人,又看了一眼那个曾让他恨入骨髓、此刻却因救她而中毒濒死的皇帝。他的内心如同被地狱之火灼烧,充满了滔天的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被姜雪宁的绝望和痛苦强行楔入的挣扎。
太医和宫人乱糟糟地围了上来,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敢靠近。
姜雪宁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她发出小动物般的哀鸣,显然情况已危急万分。
谢危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是血红的、近乎崩溃的妥协。他对着那些慌乱的下人嘶声怒吼:“还愣着干什么!太医!先救皇上!快!解毒!止血!皇后若有事,朕让你们九族陪葬!”
他终究是无法拒绝她的哀求,尤其是在她如此痛苦、孩子危在旦夕的时刻。哪怕要救的是他最大的仇敌。
吼出这句话,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紧紧抱住不断痛吟、意识渐趋模糊的姜雪宁,将脸埋在她汗湿的颈侧,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无尽的痛楚:“宁二……撑住……我答应你……撑住……孩子会没事的……”
混乱的场面中,侍卫们终于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围向即将倒下的燕临。太医们分成两拨,手忙脚乱地分别冲向皇帝和皇后。
姜雪宁在剧痛和恐惧的浪潮中沉浮,隐约听到谢危的吼声和纷杂的脚步声,知道燕临暂时得救,紧绷的心弦稍松,更强的黑暗便吞噬了她最后的意识。唯有腹部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惊肉跳的疼痛和躁动,如同可怕的背景音,即使昏迷中也无法完全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