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车厢里的死寂一直持续到单元楼下。
引擎熄火,黑暗瞬间吞噬了车内狭小的空间,只有仪表盘上微弱的光映照着两人沉默的侧脸。
俞歆几乎是立刻解开了安全带,低声说了句“北...北哥...那个莫队,我先上去了。”
便伸手去推车门。
她急需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逃离他身边那冰冷又灼人的气息。
“等等。”莫北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比刚才在现场时缓和了许多,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俞歆动作一僵,放在车门开关上的手停住了,心又不受控制地提了起来,他还要说什么?还要批评她吗?
然而,莫北只是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语气平淡无波:“我跟你一起上去,楼道灯坏了几天了,还没修呢。”
是了,老旧的单元楼,物业反应总是慢半拍,俞歆这才想起这茬,她没再说什么,默默下了车。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漆黑的楼道,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一轻一重,交错着,却更显出之间的沉默和隔阂。
莫北打开了手机的电筒功能,一道冷白的光束划破黑暗,精准地照亮她脚下的台阶,他自己则大半身影隐在黑暗中,只能听到沉稳的脚步声跟在后面。
这细小的、无声的照顾,让俞歆鼻尖又是一酸。他总是这样,从小到大。
嘴上从不说什么好听的,甚至常常又冷又硬地训斥她,可那些实实在在的关照,却从未缺席过。
就像小时候她怕黑,他嘴上嫌弃她麻烦,却总会把她送到家门口,看着她进去才转身离开。
到了三楼,两户对着的门。
俞歆摸出钥匙,插进锁孔,金属碰撞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在推开门的瞬间,像是为了打破这令人难堪的僵局,也像是某种习惯性的依赖使然,她头也没回,声音有些干涩地随口问了一句:
“北哥……你吃饭吗?我下点面给你吃?”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刚才还被他训得狗血淋头,现在居然还上赶着给他做饭?俞歆,你有点出息行不行?她几乎能想象到他此刻脸上可能会露出的那种冷淡又疏离的表情。
然而,身后只是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他依旧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嗯。”
只有一个字。然后是对面门锁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他……答应了?
俞歆愣在门口,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飞快地闪身进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却砰砰跳得厉害。
黑暗的客厅里,只有窗外透进来的零星灯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她甩甩头,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只是没吃饭而已,邻居之间,又是从小到大的情分,做顿饭怎么了?很正常。
对,很正常。
她打开灯,暖黄的光线驱散了黑暗,也稍稍驱散了点心里的慌乱。
她换好鞋,洗了手,径直走进厨房,冰箱里还有昨天买的鲜面条,鸡蛋,几棵小青菜,还有一点午餐肉,很简单,但足够煮两碗热腾腾的面了。
系上围裙,烧水,洗菜,切午餐肉……熟悉的流程让她渐渐平静下来。
厨房里弥漫起温暖的水汽和食物淡淡的香气,暂时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而充满压力的世界。她专注地盯着锅里翻滚的水花,下入面条,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刚才他那冰冷严厉的眼神,还有那句“谁让你擅自行动的”。
委屈后知后觉地又漫上来一点,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点酸涩逼回去。
“笃笃笃。”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俞歆吓了一跳,手里的筷子差点掉进锅里。这么快?她下意识看了眼墙上的钟,其实已经过了十几分钟了。
“来了!”她应了一声,关小火,擦了擦手,小跑着去开门。
门外,莫北已经换下了警服,穿着一件简单的深灰色T恤和休闲长裤,头发似乎也随意地擦过,少了些工作时的冷硬逼人,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但眉宇间的疲惫和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冷峻感依旧存在。
俞歆侧身让他进来:“面快好了,你先坐一下。”
“嗯。”莫北走进来,视线在并不宽敞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客厅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厨房灶台上冒着热气的锅上。
他很自然地走到餐桌旁,拉出一把椅子坐下,并没有过多打量她的私人空间,显得克制而礼貌。
气氛依旧有些微妙的尴尬。除了锅里咕嘟的声音,再没有其他声响。
俞歆赶紧回到厨房,手脚麻利地煎蛋、调味。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偶尔落在她的背影上,让她背脊不由自主地微微紧绷。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上了桌。
清汤,雪白的面条,翠绿的青菜,金黄的煎蛋,几片粉红的午餐肉,看起来简单却诱人。
“北哥,家里没什么东西了,凑合吃吧。”俞歆把筷子递给他,自己在他对面坐下。
“这样就很好了。”莫北接过筷子,低声说了一句。
他拿起勺子,先喝了一口汤,然后才挑起一筷子面条,安静地吃起来。
他的吃相很好,速度不慢,却丝毫不显粗鲁,只是专注而沉默。
俞歆也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面条的热气熏得她眼睛有点湿漉漉的。
她想起以前,爸爸还没调去宁海,莫叔叔和阿姨也还在的时候,两家人经常这样凑在一起吃饭。
有时候是在她家,有时候是在对门,大人们在桌上聊天,她和莫北就埋头苦吃,偶尔会因为一块红烧肉在桌子底下用眼神“厮杀”,被大人发现了笑他们是小冤家。
那时候多好啊,没有现在这么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没有上下级的隔阂,没有那些冰冷的训斥和小心翼翼的期待。
他只是北哥,是虽然总板着脸教训她、却也会在她被欺负时毫不犹豫挡在她前面的邻家哥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从她高中时,开始偷偷注意到他打篮球时挺拔的身影和专注的神情?是从她考上警校,他难得地露出赞许的笑容,拍着她的头说“小鱼儿还挺厉害”?还是从她毕业,固执地选择来到他所在的支队,却发现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再只是五岁的年龄差,还有无法逾越的职级和被他刻意拉开的距离?
空气里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碗筷碰撞的轻响,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两人。
“北哥......今天……”俞歆终究还是没忍住,声音很轻地开了口,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筷子,“那个人的刀……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是……”
她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有危,就像小时候一样。
莫北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她低垂着的、微微颤抖的眼睫上。
暖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显得有几分脆弱和委屈。他的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
“我知道。”
他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依旧不高,却褪去了之前的凌厉,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沙哑,“但是俞歆,你要记住,你现在是一名警察,警察的第一要务,是完成任务,保护群众,但同时,也要最大限度地保证自身和战友的安全,冲动和鲁莽,不仅会让自己陷入险境,更可能打乱整个部署,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
他的语气是教导式的,却不再冰冷,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告诫。
“我明白了。”俞歆低下头,盯着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以后不会了。”
又是一阵沉默。
“你的检查,”莫北忽然又开口,“明天交给我之后,这件事就过去了,不要有心理负担。”
俞歆有些惊讶地抬眼看他,他这算是在……安慰她吗?虽然方式还是这么硬邦邦的。
“嗯。”她点点头。
莫北几口吃完了碗里的面,连汤都喝干净了。他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动作一丝不苟。
“很好吃,谢谢。”他站起身,“碗放着,我等下来洗。”
“不用不用!”俞歆连忙也站起来,“就两个碗,我来洗就行,你……你回去休息吧,今天也累了。”
莫北看着她,没再坚持。
他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手,却又停了下来,没有立刻拧开。
他的背影挺拔而沉默,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俞歆的心跳又不争气地加快了。
半晌,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看向她,那眼神复杂得让俞歆看不懂,似乎有疲惫,有关切,有她无法触及的沉重,还有一丝……挣扎?
“小鱼儿,”他叫了她的小名,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叹息,“在这个位置上,我必须是莫队,有些事,我必须那么做,你……别怪我。”
说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停留,拧开门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俞歆愣愣地站在原地,耳边反复回响着他最后那句话。
“在这个位置上,我必须是莫队……”
“你……别怪我。”
所以,他那近乎严苛的要求,那不分场合的训斥,那冷硬的态度……都只是因为“莫队”这个身份吗?那“北哥”呢?那个会默默给她照亮楼梯、会吃完她做的面、会叫她小鱼儿让她别怪他的人,又在哪里?
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杂在一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委屈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迷茫和一种隐隐作痛的理解。
她默默走到餐桌前,收拾起碗筷,手指触碰到他刚才用过的那个碗,碗壁还残留着一点余温。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因为考试没考好躲在小区花园里哭,是他找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她一颗糖,然后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头。
“哭什么,”那时候的少年莫北,语气也是硬邦邦的,却带着一丝别扭的安慰,“下次考好就行了,小鱼儿,走了,跟北哥回家。”
时光荏苒,他们都长大了。
他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她也不再是那个遇到挫折只会哭鼻子的小女孩。
他们走上了同一条路,却似乎再也无法像小时候那样简单直接地表达关心,他用他的方式在保护她,锤炼她,甚至可能……推开她。
俞歆把碗放进水池,打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冲刷着碗筷,也冲散了眼底再次涌起的湿热雾气。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以后会怎样,那份深藏心底的爱慕,在现实的壁垒和他若即若离的态度面前,显得如此渺茫和无力。
但至少此刻,她知道,那个会叫她“小鱼儿”、让她“别怪他”的北哥,一直都在。
只是被藏在了“莫队”坚硬冰冷的外壳之下。
这就够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或许这就够了。
她仔细地洗干净两个碗,把它们擦干放好。
厨房恢复了整洁,仿佛没有人来过,也没有发生过那场尴尬又带着一丝微妙转机的晚餐。
只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的清冽气息,和她心里那无法平息的风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