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室冰冷的灯光下，时间像是被粘稠的汗水浸泡过，流逝得格外缓慢。舞蹈老师拍手示意休息结束的声音像一道鞭子，抽散了短暂的喘息。陆铮面无表情地走回自己的位置，目光刻意避开了窗边那块曾散落着饼干碎屑的地板——那里已经被保洁阿姨清理得干干净净，仿佛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冲突从未发生。
但他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顾星野没有回到他最初想靠近陆铮的位置，而是选择了离门更近、靠近音响的一个角落。他低着头，安静地整理着自己的运动鞋带，动作有点慢。陆铮能看到他低垂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遮挡住了那双曾熠熠生辉的眼睛。之前的明亮和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沉默的、努力维持的平静。那份安静的受伤感，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一下陆铮心底某个坚硬的角落，带来一丝几不可查的刺痛感，又迅速被他习惯性地压了下去。
训练重新开始，枯燥而严苛的基本功反复打磨。压腿、开肩、核心力量训练……顾星野抿着唇，一声不吭地跟着指令做。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后背，鬓角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但他异常专注，每一个动作都咬牙做到自己的极限，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这上面，无暇顾及别的。偶尔动作变形或跟不上节奏，老师的呵斥也未能让他像其他孩子一样露出委屈或沮丧的神情，他只是默默调整，眼神里多了一份超越年龄的倔强。
相比之下，陆铮的表现一如既往的稳定。他的动作标准、有力，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确。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训练中，将外界的一切——包括顾星野那沉默的侧影——都隔绝在外。只是没人注意到，在他完成一组高难度平衡动作时，目光曾极其短暂地掠过顾星野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小腿，停留了不到半秒。
午休时间，练习室里终于有了点活气。大部分孩子拿出家里准备的便当或者跑去公司楼下便利店买饭团、三明治，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分享食物也分享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对训练的吐槽。
“唉，刚才那个平板支撑，我觉得我要死在上面了……”
“我妈昨天又打电话唠叨，说再练不出来就回去上学……”
“诶，你看到新来的那个了吗？好像叫顾星野？早上被陆铮……”
议论的低语在顾星野拿着自己的保温饭盒走进来时戛然而止。几个孩子略显尴尬地移开目光，假装专注吃饭。顾星野的脚步顿了顿，脸上没什么表情，径直走到一个远离人群的角落坐下，默默打开饭盒。里面是色彩搭配温馨的饭菜——米饭上还用海苔拼了个笑脸，旁边是煎得金黄的鸡翅和翠绿的西蓝花，一看就是花了心思准备的。
陆铮独自坐在窗边的长凳上。他拿出一个最普通的白色塑料饭盒，里面是简单的白米饭和一份看起来没什么油水的青菜炒肉片。他沉默地吃着，目光落在窗外。口袋里的老旧手机安安静静，没有短信也没有电话。这种“不被需要”的安静本该让他松口气，却又带来一种更深沉的、无人问津的空荡感。他不需要分享食物，也不需要分享心事。这是他从小习惯的模式。
就在这时，一个扎着马尾辫、看起来很开朗的女孩子凑到了顾星野身边，递给他一个小橘子。
“喏，给你！我叫陈晓晓，住你隔壁宿舍的。”女孩笑容爽朗，带着点自来熟，“别理陆铮，他就那样，怪人一个，对谁都冷冰冰的，好像别人欠他钱似的。我们都习惯了。”
顾星野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女孩友善的笑容，又看了看那个黄澄澄的小橘子。他犹豫了一秒，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感激的笑容，虽然比早上初见时暗淡了些许，却依旧干净明亮：“谢谢！我叫顾星野。”他接过橘子，小心翼翼地剥开，清新的柑橘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不客气！”陈晓晓见他笑了，更自来熟地挨着他坐下，“你嗓子听起来好好听！等下下午是声乐课吧？声乐老师刘老师耳朵可尖了，一点瑕疵都听得出来……”
听着那边传来的、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交谈声和淡淡的橘子清香，陆铮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他依旧看着窗外，但玻璃上模糊地映出角落里的景象：顾星野脸上重新有了笑容，虽然浅淡，却不再是刚才那种受伤的沉寂。他正认真地听陈晓晓说着什么，时不时点点头。那个小小的橘子，像一团微不足道的暖光，短暂地驱散了笼罩在他身上的阴霾。
陆铮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自己饭盒里寡淡的饭菜，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细微的、连他自己都难以定义的烦躁。他不需要朋友。他对自己说。在这里，唯一重要的是实力和成绩。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下午的训练计划上。
下午的声乐课，气氛比舞蹈课轻松一些，但对技巧的要求同样严苛。练声、气息控制、音准训练……刘老师是一位气质优雅但眼神锐利的中年女性，她端坐在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跳跃，精准地指出每一个学员的问题。
“注意喉咙放松！气息沉下去！不要用嗓子喊！”
“顾星野，”刘老师突然点名，“你单独唱一下刚才那条发声练习。”
所有目光瞬间集中在顾星野身上。他显然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抿了抿唇，但眼神很镇定。他清了清嗓子，站直身体。当他开口的那一刻，整个练习室仿佛安静了一瞬。
那是一种极其干净、清透的少年音，像山涧清泉流淌过光洁的卵石，带着一种未经雕琢却天然动人的穿透力。他的音准极佳，气息虽然稍显不足，但流淌出来的旋律却带着一种纯粹的情感，自然而然地抓住了听者的耳朵。当他唱到高音部分时，声音像一道划破雾霭的晨光，明亮却不刺耳，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生命力。
刘老师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她点点头：“音色天赋很好，纯净度高，乐感强。气息再稳一些，放松肩膀，潜力很大。继续。”
周围的练习生们小声议论起来，带着羡慕和一点点的嫉妒。顾星野的脸红了，但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光，那份被陆铮差点熄灭的明亮，在属于他的领域里，重新焕发出来。他偷偷松了口气，下意识地往陆铮的方向看了一眼。
陆铮站在练习室的另一端，依旧面无表情。但当顾星野那独特的嗓音响起时，他的耳朵几不可查地动了动。他不得不承认，那是他听过最干净、最有灵性的声音。然而，这种天赋的展露，并没有让他感到欣赏或愉悦，反而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他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混杂着警惕和不自在的情绪悄然滋生。这个被他粗暴推开的人，似乎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和脆弱。
紧接着，刘老师的目光转向了陆铮：“陆铮，该你了。试试刚才那条。”
陆铮收敛心神，上前一步。他的声音是另一种风格：音域宽广，中气十足，带着一股沉稳的力量感，控制力明显强于顾星野。他对气息的把控、节奏的稳定都显示出扎实的基础训练成果。他的演唱精准、有力，挑不出什么技术上的毛病，像一台性能优异的机器稳定运行。
“嗯，技术完成度很高，稳定，爆发力不错。”刘老师中肯地评价道，但眼神里少了刚才对顾星野那种对“天赋灵气”的欣赏，更像是对一个优秀学员的认可，“继续保持，在情感表达上可以再放开一点，不要过于紧绷。”
陆铮沉默地点点头，退回了原位。精准的机器？他咀嚼着这个评价，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他习惯了控制，习惯了精准，因为只有可控的东西才能带来确定的结果。情感？那是多余且危险的变量。他不允许自己失控。
训练日复一日，枯燥而艰辛。在舞蹈室，陆铮是瞩目的焦点，动作标准，领悟力强，连最严厉的舞蹈老师也挑不出大错，甚至有时会让他带领大家一起练习。他沉默寡言，但指令清晰，动作示范精准无误，无形中形成了一种令人信服的领导气场。而在声乐教室，顾星野的进步则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对旋律和歌词的理解有着超乎年龄的敏感，常常能提出一些让刘老师眼前一亮的想法。他的声音在专业打磨下，越发清澈动人，那份天然的亲和力和感染力，让他即使在角落里练习，也渐渐吸引了不少关注。
两人像两条平行线，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顾星野没有再主动靠近陆铮。他只是偶尔在陆铮带领练习时，投去专注的目光；或者在陆铮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时，默默地看着他沉默的背影，明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探究和尚未消散的困惑。陆铮则完全将顾星野视作透明人。他目不斜视地走过顾星野身边，在分组练习时也从不选择和他一组。那道无形的壁垒，比练习室的墙壁还要坚固。
直到月末考核通知的下达，平静的水面终于被投入一颗巨石。
“月末考核，决定你们下个月的去留和资源分配。”舞蹈老师站在众人面前，语调冰冷，眼神扫过每一张年轻而紧张的面孔，“这次不是个人考核，是**团队协作**考核。两人一组，自行组合。自选曲目，舞蹈或声乐为主项，另一项为辅项，一周后验收。组合名单，明天早上交给我。”
练习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兴奋、焦虑、窃窃私语声四起。谁都想和实力强的人组队，谁都不想被淘汰。
“晓晓，我们一组吧！” “王浩，你跳舞强，带带我啊！” “谁要唱歌好的搭档？”
顾星野站在人群中，显得有些茫然和无措。他下意识地看向人群之外——陆铮依旧靠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边，双手插在口袋里，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他似乎一点都不担心找不到搭档，那份笃定源自于他对自己实力的绝对自信。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高壮、平时在舞蹈练习中表现也很出色的男孩李磊，带着几个跟班，径直走到了顾星野面前，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和算计。
“喂，新来的，”李磊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星野，“看你唱歌还行，跟我一组吧。我主跳舞，你负责唱歌，带带你。”
这话听起来是邀请，语气却充满了施舍和不耐烦。李磊的想法很明显：利用顾星野优越的嗓音为自己的舞蹈表演加分，而顾星野相对较弱的舞蹈能力（尤其体能）在双人考核中更容易被掩盖。他看中的是顾星野的工具价值。
顾星野皱起了眉。他不喜欢李磊这种傲慢的态度和把他当“工具”的眼神。他正要开口拒绝，舞蹈老师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提醒你们，组合一旦确定，表现评估以团队整体为准。能力互补固然好，但如果配合出了问题，互相拖累，那结果……” 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谁也不想看到。”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一些人刚刚燃起的小心思。
李磊的脸色变了变，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如果顾星野因为舞蹈跟不上或配合不好而拖累他……他烦躁地瞪了顾星野一眼，仿佛对方已经是累赘：“算了算了！麻烦！” 他转身走向另一个舞蹈同样出色的男孩，两人很快勾肩搭背地达成了协议。
顾星野抱着自己的水杯，默默地退到更角落的位置。他看着周围迅速成双成对的小伙伴，一种被孤立的无助感悄悄爬上心头。他唱歌好，但舞蹈是短板，体能更是弱项。在这个以舞蹈实力为重要衡量标准的圈子里，他并不是最优的搭档选择。陈晓晓也被人拉走了，抱歉地对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窗边的陆铮依旧一动不动，像一尊冷漠的雕像。他强大的综合实力（舞蹈顶尖，声乐良好）让他成为所有人心中最完美的搭档人选。几个平时对他又敬又怕的男生鼓起勇气想上前邀请，却被他一个冷淡的眼神扫过，便讪讪地退了回去。他似乎并不急着选择，或者说，他似乎根本不在意和谁搭档。
练习室里的人越来越少，组合名单眼看就要成型。顾星野低着头，看着自己磨出水泡的脚尖，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练习室里显得格外单薄和孤单。他该怎么办？难道要去找老师申请单人考核？那几乎等于放弃。
就在他内心被失落和焦虑一点点淹没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被灯光拉长，投在了他面前的地板上。
顾星野猛地抬起头。
陆铮不知何时离开了窗边，站在了他面前。他比顾星野高了半个头，需要微微垂下眼帘才能看着他。练习室顶灯的光线从他身后打过来，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他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薄唇紧抿。
练习室里仅剩的几个人也都停下了动作，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空气仿佛凝固了。
陆铮的目光掠过顾星野惊讶的脸，落在他抱着的水杯上，那上面还贴着一个小小宇航员贴纸。他的视线只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声音低沉而平稳，没有任何波澜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个与己无关的决定：
“顾星野。”
“你跟我一组。”
说完，他没有等顾星野的任何回应，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便转身径直走向舞蹈老师所在的门口，去提交那份刚刚口头决定的、令人大跌眼镜的组合名单。他的背影挺拔而决绝，留下身后一片愕然的寂静和顾星野那双瞬间睁大的、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困惑的眼睛。
光滑冰冷的落地镜里，映出顾星野呆立在原地的身影，和他面前那道毫不犹豫离去的、带着强大压迫感和无数谜团的背影。陆铮的决定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搅起了巨大的、未知的漩涡。“为什么？” 这个无声的问题，重重地敲击在顾星野的心上。
而被镜面模糊折射着的陆铮，在转身的瞬间，那双总是沉寂如深潭的、深蓝色的眸子里，克制地跳动了一下——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光芒，快得如同错觉，瞬间隐没在他重新筑起的、密不透风的壁垒之后。深蓝娱乐的月末考核，因为这对奇异的组合，陡然增添了无数变数和难以言说的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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