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沅在暮春的雨里站了足足半小时,指尖捏着的油纸伞边缘已积了圈浅褐色的水渍,像幅被洇湿的淡墨画。巷口的老槐树落了满地碎白,混着雨水黏在青石板上,踩上去会发出细碎的“咯吱”声——这是她和夏星眠小时候最爱的游戏,谁踩碎的槐花瓣多,谁就能赢得一颗水果糖。
可今天没有水果糖,也没有夏星眠。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三点,现在指针已经滑过四点十分。苏清沅低头看了眼腕上的银表,表壳内侧刻着的“沅沅”二字被磨得有些模糊,这是十八岁生日时夏星眠送她的礼物,当时夏星眠笑盈盈地说:“清沅,以后我们就算分开,看到这表就像看到我,永远不会失约。”
雨滴顺着伞骨往下淌,砸在表镜上,晕开一小片水雾。苏清沅抬手擦了擦,却在抬头时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陆时砚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站在巷口,深色西装裤的裤脚沾了些泥点,显然也等了不短的时间。他看到苏清沅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声音穿过雨幕传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怎么不找个地方躲雨?”
苏清沅摇摇头,目光仍落在巷口的方向,语气有些飘忽:“星眠说会来的,她从不失约。”
陆时砚沉默了片刻,走到她身边,将伞往她那边倾了倾,挡住更多的雨水:“我给她打了三通电话,都没人接。”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苏清沅心底最后一点期待。她捏着油纸伞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眼眶却没红——从夏星眠上个月突然失联开始,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只是今天这场约定,是她们半年前就定下的,当时夏星眠抱着她的胳膊,兴奋地说:“明年四月十五号,我们还在这儿见,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关于……”
后面的话夏星眠没说完,只神秘地眨了眨眼。现在想来,那或许是夏星眠唯一一次没把话说完的时刻。
“先走吧,雨要下大了。”陆时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自然地接过苏清沅手里的油纸伞,叠好放进随身的公文包,“我知道附近有家咖啡馆,我们可以等她消息。”
苏清沅没有拒绝。她跟着陆时砚穿过雨巷,黑色的伞面将两人与雨幕隔开,形成一个小小的独立空间。脚步声在空旷的巷子里回荡,偶尔有雨滴从屋檐上滴落,砸在伞面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苏清沅忽然想起,她和陆时砚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天。那时她刚从国外回来,在机场的雨里找不到预约的车,是陆时砚主动停下车问她要不要帮忙。后来她才知道,陆时砚是夏星眠的远房表哥,也是她新入职公司的副总。
“你和星眠,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陆时砚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巷边斑驳的院墙上,那里还留着几道浅浅的刻痕,是她们小时候比身高的印记。
“嗯。”苏清沅点头,声音轻了些,“我们两家以前住在这里,后来拆迁,就搬去了不同的地方。但每年都会来这里聚一次,这是我们的约定。”
陆时砚“嗯”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脚步慢了些,似乎在迁就她的步调。
咖啡馆就在巷口不远处,是家开了十几年的老店,木质的门窗上刻着精致的花纹,推门进去时会响起清脆的风铃。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看到苏清沅时愣了愣,随即笑着打招呼:“沅沅丫头,好久没来了,还是老样子,一杯热可可?”
“谢谢您,张叔。”苏清沅勉强笑了笑,目光扫过靠窗的位置——那是她和夏星眠每次来都坐的地方,现在空着。
陆时砚点了杯黑咖啡,跟着苏清沅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的雨还在下,玻璃上凝着一层薄雾,将外面的世界晕染成模糊的色块。
“星眠失联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陆时砚搅拌着咖啡,语气平静地问道,像是在聊一件普通的事,可苏清沅能看到他眼底的认真。
苏清沅低头看着手里的热可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说……她好像找到了当年分开的原因。”
这句话让陆时砚的动作顿了顿。他抬眸看向苏清沅,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分开?你们什么时候分开过?”
苏清沅指尖微微一颤,热可可的温度透过杯子传到掌心,却暖不了心底的凉意。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十二岁那年,星眠突然搬走了,没有跟我告别。我去找过她,可她家人说她去国外了,以后不会回来了。直到去年,我们才在同学聚会上重逢。”
重逢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夏星眠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人群里,看到她时眼睛亮了起来,像小时候一样冲过来抱住她,声音带着哭腔:“清沅,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时苏清沅有很多话想问,可看着夏星眠泛红的眼眶,最终只化作一句:“没关系,我一直在等你。”
现在想来,夏星眠当时的眼神里,除了喜悦,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愧疚。
“你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搬走吗?”陆时砚问道。
苏清沅摇摇头:“我问过她,可她每次都避开话题,只说以后会告诉我。直到上个月,她给我发了条消息,说她找到当年的真相了,让我四月十五号在这里等她,她会把一切都告诉我。”
她拿出手机,翻开那条消息。时间停留在上个月的十五号,内容很简单:“清沅,等我,四月十五号,老地方,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这是夏星眠失联前给她发的最后一条消息。
“我查过她的行踪。”陆时砚放下咖啡勺,语气低沉了些,“她上个月去了一趟南城,之后就失去了联系。她在南城的落脚点,是一家老旧的民宿,我去问过老板,老板说她住了三天,每天都出去,回来时脸色都不太好,好像在找什么人。”
苏清沅的心猛地一沉:“南城?她去南城做什么?”
“不知道。”陆时砚摇头,“她没跟任何人说过。我还查了她的通话记录,失联前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一个没有登记身份的号码,只接通了两分钟。”
雨点还在不停地敲打着玻璃,咖啡馆里播放着舒缓的钢琴曲,可苏清沅却觉得浑身发冷。她想起夏星眠重逢后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想起她偶尔会对着一张旧照片发呆,想起她上次见面时说的话:“清沅,有些事,我瞒了你很久,我怕告诉你之后,你会恨我。”
当时她还笑着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怎么会恨你?”
现在想来,夏星眠当时的担忧,或许并不是空穴来风。
“对了。”苏清沅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陆时砚,“这是星眠上次落在我家的,我一直没机会还给她。”
盒子是木质的,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栀子花,是夏星眠最喜欢的花。陆时砚接过盒子,轻轻打开,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枚银色的戒指。
照片上是两个小女孩,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连衣裙,手牵着手站在老槐树下,笑得眉眼弯弯。左边的是苏清沅,右边的是夏星眠,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稚嫩的字:“清沅和星眠,永远是好朋友。”
而那枚戒指,苏清沅认得,是夏星眠母亲的遗物。夏星眠曾说过,这枚戒指对她很重要,会一直戴在身边。
陆时砚拿起戒指,指尖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忽然皱了皱眉:“这枚戒指……好像被动过手脚。”
苏清沅凑过去看,只见戒指的内壁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像是被人刻意撬开又粘回去的。她愣了愣:“不会吧?星眠很宝贝这枚戒指,怎么会……”
陆时砚没说话,将戒指放回盒子里,又拿起照片仔细看了看。照片的边缘有些磨损,显然被人反复翻看了很多次。他忽然指着照片背景里的一个角落,对苏清沅说:“你看这里。”
苏清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照片背景里的院墙下,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样貌,只能看出是个成年男性,穿着一件深色的外套。
“这是谁?”苏清沅疑惑地问道,她小时候看这张照片时,从来没注意过这个身影。
“不知道。”陆时砚摇摇头,“但星眠把这张照片带在身边这么多年,或许这个身影,和她要找的真相有关。”
就在这时,苏清沅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看到来电显示时,眼睛猛地亮了起来——是夏星眠的号码!
她几乎是立刻接起电话,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星眠?你在哪里?你没事吧?”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只有嘈杂的电流声,还有隐约的雨声。苏清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又问了一遍:“星眠,你说话啊!”
过了几秒,电话那头终于传来夏星眠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还带着喘息:“清沅……对不起……我可能……来不了了……”
“星眠,你怎么了?你在哪里?我去找你!”苏清沅站起身,声音里满是焦急。
陆时砚也立刻站了起来,拿出手机准备定位夏星眠的位置。
“我在……南城的旧仓库……”夏星眠的声音越来越弱,还夹杂着咳嗽声,“清沅,当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戒指里……有线索……”
“星眠!你坚持住!我马上过去!”苏清沅喊道。
可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就是忙音。
“星眠!星眠!”苏清沅不停地拨打夏星眠的电话,可再也没人接听。
陆时砚立刻拨通了报警电话,报出了南城旧仓库的大致位置,然后对苏清沅说:“我们现在就去南城,警方已经出发了,会比我们快。”
苏清沅点点头,手指还在不停地按着手机,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看着手里的盒子,想起夏星眠刚才说的话,打开盒子,拿起那枚戒指,用力掰了掰内壁的裂痕。
“咔嚓”一声,戒指的内壁掉了一小块下来,里面藏着一张卷起来的小纸条。
苏清沅立刻展开纸条,上面是夏星眠的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匆忙写的:
“清沅,对不起,我瞒了你这么久。十二岁那年,我爸爸挪用公款,是你爸爸帮他还上的,可他却恩将仇报,诬陷你爸爸贪污,害你爸爸被公司开除,还生了重病。我妈妈知道后,带着我搬走了,她让我不要告诉你真相,怕你恨我。后来我妈妈去世前,把戒指和真相告诉了我,我一直在找证据,想还你爸爸一个清白。这次在南城,我找到当年的证人了,可他们不肯出来作证,还把我关在这里。如果我出事,你拿着这张纸条去找陆时砚,他知道怎么联系证人。清沅,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我没有失约,只是……可能要迟到很久了。”
纸条上的字迹被泪水打湿,变得模糊不清。苏清沅捂着嘴,压抑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溢了出来。原来当年的分开,不是夏星眠的错,而是大人们的恩怨;原来夏星眠这些年,一直背负着这样的秘密;原来她口中的“重要的事情”,是想还她爸爸一个清白。
陆时砚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声音带着安抚:“我们现在就去南城,一定会找到星眠的。”
苏清沅点点头,擦干眼泪,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收好,放进盒子里。她看着窗外的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夏星眠,你一定要等着我,我们还有约定没完成,你不能失约。
车子在雨里疾驰,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向后倒退。苏清沅靠在车窗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木质盒子,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稍微安心了些。
陆时砚专注地开着车,偶尔会看她一眼,眼神里满是担忧。他知道,苏清沅和夏星眠的感情有多深,这次的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别担心。”陆时砚开口,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警方已经联系了南城的同事,会先去旧仓库查看,我们到的时候,应该会有消息了。”
苏清沅“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前方的雨幕里。她想起小时候,她和夏星眠在雨里奔跑,夏星眠摔倒了,她扶着夏星眠,两个人坐在雨里笑;想起初中时,夏星眠帮她挡掉欺负她的同学,说“清沅有我呢”;想起高中时,她们一起在图书馆复习,约定要考同一所大学。
那些约定,她们都一一实现了。唯独这次,夏星眠可能要失约了。
不,不会的。苏清沅在心里告诉自己,夏星眠那么坚强,她一定会等着自己的。
车子行驶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了南城。雨已经小了很多,变成了细密的雨丝。警方的车已经在旧仓库门口等着了,看到陆时砚的车,立刻有人迎了上来。
“陆先生,苏小姐,里面我们已经初步搜查过了,没有找到夏小姐的踪迹,但发现了一些线索。”警察领着他们走进旧仓库。
旧仓库里很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地上散落着一些杂物,还有几个空的矿泉水瓶。在仓库的角落里,有一个被打翻的手机,屏幕已经碎了,正是夏星眠的手机。
“我们在手机旁边发现了这个。”警察递给苏清沅一个小小的吊坠,是一个栀子花形状的银吊坠,苏清沅认得,这是她送给夏星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苏清沅接过吊坠,指尖冰凉。她看着空荡荡的仓库,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有没有找到目击者?”陆时砚问道。
“我们已经询问了附近的居民,有一个老人说,今天下午三点左右,看到有两个人把一个女孩拖进了仓库,后来又开车离开了,车牌号没看清,但车型是一辆黑色的轿车。”警察回答道。
“黑色轿车……”陆时砚皱了皱眉,拿出手机,调出一个监控录像,“这是仓库附近的一个监控,虽然不清楚,但能看到车型,和我之前查到的,跟踪星眠的那辆车很像。”
苏清沅凑过去看,监控里的黑色轿车一闪而过,但她还是认出,那辆车她见过一次,就在上个月,她和夏星眠见面时,停在咖啡馆外面的那辆车。
“是谁在跟踪星眠?”苏清沅问道,声音里满是愤怒。
“是当年诬陷你爸爸的人,也就是星眠爸爸的同伙。”陆时砚的语气很严肃,“我查到,星眠爸爸当年挪用公款,是和一个叫赵峰的人一起做的,后来赵峰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了你爸爸,自己却逍遥法外。星眠这次来南城,就是找赵峰要证据的。”
“赵峰……”苏清沅默念着这个名字,心里的恨意越来越深。就是这个人,毁了她的家庭,毁了她和夏星眠的童年,现在又要伤害夏星眠。
“警方已经在全力追捕赵峰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警察说道。
苏清沅点点头,目光落在仓库的地面上,忽然看到角落里有一朵白色的栀子花,花瓣上还沾着雨水。她走过去,捡起那朵花,眼泪又掉了下来。
夏星眠最喜欢栀子花了,每次她们见面,夏星眠都会戴着栀子花形状的饰品。这朵花,一定是夏星眠留下的,是在告诉她,她还活着,她在等她。
“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陆时砚走到她身边,语气坚定地说,“不管她在哪里,我们都要找到她,完成你们的约定。”
苏清沅抬起头,看着陆时砚,眼里满是泪水,却点了点头。她握紧手里的栀子花,心里暗暗发誓:夏星眠,我一定会找到你,我们还有很多约定要一起完成,你不能失约,我也不会放弃。
雨渐渐停了,天边露出一抹淡淡的霞光。苏清沅和陆时砚走出旧仓库,看着远方的天空。虽然现在还没有夏星眠的消息,但她们知道,只要不放弃,就一定能等到夏星眠回来,继续她们未完的约定。
而那个藏在戒指里的秘密,那个关于真相和救赎的约定,也终将在不久的将来,迎来属于它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