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暗流与数据
社会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他始终在最底层打转,每一次试图冒头,都被无形的力量摁回原地。但他踩下的每一个脚印里,都浸满了对规则最原始的洞察和思考。他浑身沾满泥土,眼睛却越过众人的头顶,望向那金字塔的顶端。
每一步,都挣扎,都踉跄,都带着伤痕。 却也一步,一印,一深思。
电镀厂的酸雾似乎还黏在肺叶上,张野已经站在了省城的人才市场。汗味、打印纸味和焦虑的人声混杂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他穿着一件洗得领口发白的旧衬衫,挤在攒动的人群里,像逆流而上的鱼。
招聘板上的字眼光鲜亮丽:“本科及以上”、“985/211优先”、“三年相关经验”。他的简历薄得像片叶子,上面只有刺眼的“初中”和一段段零散、短暂、看不出任何“价值”的工作经历。招聘主管们的目光掠过他,如同掠过空气,偶尔停留,也迅速被不耐烦和轻视取代。
“我们招的是数据分析员,不是力工。”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扫了一眼他的简历,轻轻推回,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张野没说话,收回简历,手指在纸页边缘按出一道浅痕。他转身离开拥挤的大厅,阳光刺眼,车流喧嚣。学历是纸,是敲门砖,他没有。但他有的,是另一条路,一条更直接、更危险,也更有效的路。
他租下了城乡结合部一个待拆迁区域的格子间。不到十平米,墙壁斑驳,窗外是杂乱的天线和晾晒的衣物。唯一的优点是便宜,且即将到来的拆迁让这里人员流动极大,没人注意一个沉默的年轻人。他用最后的积蓄买了一台二手的、风扇轰鸣如拖拉机的电脑,拉了一根最便宜的宽带。
网络,是另一个战场,也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不再试图挤进那些光鲜亮丽的大门,而是像地下的根须,悄然深入这座城市最隐秘的脉络。他注册了无数个不起眼的账号,潜入本地论坛的角落、民生投诉板块、甚至是一些灰色的行业交流群。他不再发言,只是看,疯狂地吸收、记录、交叉比对。
他的“书房”里,墙上贴满了打印出来的网页截图、新闻片段、手绘的关系图谱。烟头和空泡面桶堆在墙角。屏幕上,数据流如同暗河奔涌。
他看到环卫工人在论坛匿名抱怨克扣的加班费数额和发放时间,与财政局网站上公示的专项拨款文件对不上;他看到家长群里对某小学校舍翻新工程的质疑,贴出的照片显示建材低劣,而招标公告的中标价格却高得离谱;他看到出租车司机在语音频道里骂娘,说某个新划定的禁行区简直是为某家物流公司的竞争对手量身定做……
碎片。海量的、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
白天,他戴上口罩,骑着共享单车,循着这些线索去“踩点”。他去那条翻新的小学围墙外,捡了一块脱落的墙皮,用手指捻碎;他守在那个争议的禁行区路口,用手机记录不同时段的车流和拥堵情况;他甚至混进过两次听证会的旁听席,看着台上的人念着精心准备的稿子,台下的人昏昏欲睡。
夜晚,他回到格子间,泡面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屏幕的光。双眼布满血丝,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他将那些碎片化的信息、照片、录音、公开文件上的数据,一点点输入自己构建的数据库。逻辑链条在脑海中逐渐清晰,如同黑暗中的蛛网,细微的震动都能精准传导。
他不是在写代码,他是在绘制一幅权力与利益的运行地图。
三个月后,市环保局官网的“局长信箱”里,出现了一封匿名邮件。没有标题,没有寒暄,只有冰冷的附件。
附件是一份PDF报告。关于城北某工业园区夜间偷排工业废气的完整证据链:包含精确到分钟的超标排污口传感器数据截图(来自园区内部监控系统的漏洞)、废气扩散的模拟轨迹图、受影响居民区夜间急诊就诊率异常升高的统计数据对比,以及——最关键的是——一份清晰的资金流向分析,指向区内某家享受特殊“照顾”的重点企业。
报告语言极其冷静,数据扎实,逻辑严密得像手术刀,直指七寸。
邮件发送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七分。
环保局内部据说炸了锅。技术部门查不到发送源,所有数据却经得起最苛刻的复核。局长在晨会上拍了桌子,消息灵通的媒体闻风而动。
张野合上电脑,倒头就睡。窗外,拆迁队的挖掘机已经开始轰鸣作业。
他睡得很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棋盘已经摆开,他落下了第一颗子。无声,却让水面下的某些东西,骤然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