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婆的神光在乱葬岗的阴风中明灭不定。她怔怔地望着那处恢复平整的地面,洪秀英的尸身连同那滔天的怨气,竟在她眼前被一股阴寒妖力强行夺走,不留丝毫痕迹。
“岂有此理!”土地婆顿足,蟠龙拐杖重重敲击地面,荡开一圈微弱的金色涟漪,试图感知地脉异动,追踪那妖物的去向。然而那妖气狡猾如泥鳅,一触即收,深藏于盘根错节的幽暗地底,再无迹可寻。只余下老槐树静默矗立,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无声的嘲弄。
“孽障…究竟是哪路妖邪,竟敢截留冤魂,扰乱阴阳序簿!”土地婆面露焦灼,洪秀英阳寿未尽,冤屈未伸,此刻魂魄又被妖物掳去,若是被炼成邪物,或是引得怨气彻底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她身影一晃,化作一道黄芒遁入地底,急急追寻而去。
地底深处,槐霁的根系王国。
这里没有光亮,唯有泥土的潮湿气息和植物根须特有的微腥。粗壮的主根盘绕成一处狭小空间,洪秀英的尸身被无数纤细柔韧的根须托举着,如同沉睡在墨绿色的茧中。那些根须散发出微弱的莹绿色光芒,滋养着这具正在死去的躯体,强行留住最后一丝残存的生机。
然而,真正汹涌澎湃的,是缠绕在其上、几乎凝成实质的黑色怨气。
它们来自洪秀英的魂魄,更来自她腹中那未能见天日便横死的胎儿!
槐霁的本体意识沉浸其中。通过根须,她不仅能感知怨念,更能读取那刻印在灵魂深处的记忆碎片——秦桓狰狞的笑脸、撕裂的剧痛、孩子生命流逝的无助、被拖拽掩埋的冰冷绝望……每一段记忆都像毒刺,扎入槐霁的意识,让她古老的灵魂也为之颤栗。
“恨…恨啊…”
微弱的、不属于洪秀英的婴孩呓语,夹杂在母亲的怨念洪流中,细若游丝,却尖利得令人头皮发麻。
槐霁那木质的心肠,亦被这至纯至烈的悲怨触动。
她汇聚地底阴气,更不惜调动自身修炼不易的乙木精元,透过根须,缓缓渡入那怨气凝聚的核心——洪秀英的腹部。
那胎儿魂魄本已微弱,仅凭一股怨念支撑。但此刻,得了槐霁这株百年树妖的精纯滋养,情形陡然剧变!
嗡——
一股冰冷、暴戾、毫不掩饰毁灭欲望的意识猛地壮大起来!它贪婪地吞噬着槐霁渡来的力量,那婴灵原本模糊的形态在地底幽光的映照下竟隐隐凝聚,黑气翻滚,化作一个蜷缩的、双目赤红的胎儿虚影,死死缠绕在洪秀英的尸身之上。
怨念的力量成倍暴涨!黑气汹涌,甚至冲击得槐霁的根系都微微震颤。
“唔…”槐霁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滋养如此凶戾的怨灵,于她而言亦是负担,但那眼中冰冷的决绝却未曾动摇。
她要以这强化了的婴灵怨念为引,织就一张噩梦之网。
秦府,锦绣堆砌的卧房。
秦桓惊坐而起,浑身冷汗涔涔。窗外月色凄清,屋内烛火摇曳,将他惊惶扭曲的影子投在墙上,张牙舞爪。
自乱葬岗归来后,他便噩梦缠身。闭上眼,就是洪秀英那双死不瞑目的眼,还有她平坦染血的腹部。
但今夜之梦,格外不同,格外真实。
他感觉自己漂浮在一个冰冷粘稠的黑暗空间里,动弹不得。下方,隐约是乱葬岗的景象,洪秀英的尸体静静躺着。
突然,那尸体的腹部剧烈蠕动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噗嗤一声轻响,一只青黑色、沾满粘液的小手猛地从洪秀英腹内伸出!紧接着,一个浑身血污、双目只剩两个黑洞的婴儿爬了出来,它歪歪扭扭地站起身,仰起头,那空洞的眼窝“望”向了梦境中漂浮的秦桓。
“爹…爹…”
婴儿咧开嘴,发出稚嫩却阴森无比的呼唤,一步步朝他走来,每一步都在虚空中留下血色的脚印。
“啊——!滚开!不是我!不是我!”秦桓在梦中疯狂嘶吼挣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恐怖的婴孩越爬越近,伸出冰冷的小手,摸向他的脸颊…
“呃啊!”
秦桓猛地弹起,彻底惊醒,心脏狂跳几乎要炸开胸膛。他大汗淋漓,粗重喘息,双手胡乱地在脸上身上拍打,仿佛真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触碰了他。
“公子?公子您怎么了?”门外守夜的小厮被惊动,慌忙推门而入。
“点灯!把所有灯都点上!快!”秦桓声音嘶哑尖锐,充满恐惧,“还有…去找人!去找法师!这屋里有脏东西!有鬼啊!”
他缩在锦被之中,瑟瑟发抖,眼窝深陷,哪还有半分平日里的跋扈嚣张。
灵隐寺,晨钟悠扬。
禅院内,道济斜躺在石阶上,翘着二郎腿,破扇子盖着脸,鼾声正响。阳光透过古树枝叶,在他那身破袈裟上投下斑驳光点。
广亮法师腆着肚子路过,见状气得哼了一声:“不像话!真不像话!身为和尚,日上三竿还睡懒觉,成何体统!”却也不敢真去吵醒他,嘀咕着走开了。
突然,道济的鼾声停了。
他猛地拿开扇子坐起身,睡眼惺忪的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凝重。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鼻子用力吸了吸,眉头渐渐锁紧。
“不对啊…好重的怨气…还夹杂着一股…嗯?”他歪着头,仔细感知着风中传来的微弱气息,“一股子老树盘根的阴劲儿…怪哉,怪哉!”
那股怨气之强,远超寻常横死之人,更诡异的是,其中竟还蕴含着一股精纯却走向极端的草木灵息,非但不化解怨气,反而在不断地滋养、催化它!使得那怨念如同被催肥的毒草,疯狂滋长。
这绝非自然形成。
他掐指一算,面色微变:“不好不好,冤有头,债有主,可这般火上浇油,怕是要怨煞冲天,酿成大祸咯!”
他一个翻身跃起,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抓起破扇子就往外跑。
“哎哎,道济!你又去哪里疯?”广亮在身后喊。
“去找点酒喝——”道济的声音远远传来,人影已一溜烟窜出了山门。
他并非直奔怨气源头,而是先去了山下小镇,打了一葫芦烧酒,一边灌着,一边摇着扇子,看似漫无目的闲逛,脚步却不着痕迹地朝着临安城外的方向移动。
越靠近乱葬岗,他脸上的嬉笑之色便越淡。
那怨气几乎凝成实质,黑云般笼罩在那片荒地上空,寻常人或觉阴冷,在他眼中却已是血色弥漫。更让他心惊的是,那地底深处隐藏的另一股气息——古老、沉静,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与那怨气丝丝缕缕纠缠不清。
“阿弥陀佛。”道济罕见地念了声佛号,目光扫过那株格外醒目的老槐树,眼中金光一闪而逝。
他并未立即动作,只是摇着扇子,歪歪扭扭地走到乱葬岗边缘,寻了块大石头坐下,眯着眼,仿佛在打盹,实则灵台清明,仔细感应着地底那错综复杂的怨力与妖力交织的脉络。
“有意思…”他低声嘟囔,灌了口酒,“劝善的遇上了教唆的,这官司可难断咯…”
他看清了那怨气的核心,也感知到了地底那株老槐的意图。
这不是简单的冤魂索命,背后竟有妖物推波助澜,誓要将其拖入无间地狱。
济公挠了挠下巴,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一丝了然,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无奈。
红尘纷扰,善恶纠缠,有时,比西天梵境还要复杂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