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这几日门庭若市,却非往日那般迎来送往的喧闹,而是弥漫着一股惶惶不可终日的压抑。下人们脚步匆匆,低头噤声,眼神交换间俱是惊惧。公子秦桓自那夜从外头狼狈归来后,便如同换了个人,整日缩在房中,门窗紧闭,灯火通明,稍有风吹草动便惊声尖叫,直呼有鬼,药石无灵,请了几波和尚道士来作法,银子流水般花出去,却不见半分成效,反而愈发憔悴形销骨立。
秦太师端坐书房,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桌上香茗早已冰凉,他却无心品呷。儿子这般模样,府内流言蜚语早已压不住,更有那起子小人将风声透到了外面,若再任由事态发展,莫说桓儿前程,便是他秦家满门清誉也要毁于一旦!
“父亲!父亲救我!”内室又传来秦桓声嘶力竭的哭嚎,伴随着器物被打碎的噼啪声。
秦太师眉头拧成死结,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断。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备轿!去灵隐寺!”
灵隐寺山门前,今日格外热闹。
秦太师的八抬大轿稳稳停下,他一身常服,却难掩久居上位的威严,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焦躁与算计,却逃不过某些人的法眼。
监寺广亮早已得报,忙不迭领着几个弟子迎了出来,胖乎乎的脸上堆满受宠若惊的笑容,双手合十,身子都快躬到地上:“阿弥陀佛,不知太师驾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秦太师略一颔首,面色沉痛,语气却拿捏得恰到好处:“广亮大师不必多礼。老夫今日前来,实是心中不安。近日常感世间苦难深重,众生沉沦,我佛慈悲,普度众生,老夫虽居庙堂,亦想略尽绵力,为我朝祈福,为百姓积德。”
他一摆手,身后随从立刻抬上两口沉甸甸的红木箱子。箱盖开启,霎时间珠光宝气晃花了人眼——竟是满满两箱子的金锭与名贵法器!
“老夫愿捐黄金千两,助宝寺重塑佛祖金身,广开法会,教化众生,不知大师意下如何?”秦太师语气恳切,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广亮。
广亮的眼睛瞬间直了,死死盯着那黄澄澄的金子,口水几乎都要流出来,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谄媚:“哎哟!太师真是功德无量!菩萨心肠!我佛定然感知太师诚心,保佑太师福寿安康,官运亨通!快!快请太师入内奉茶!”他忙不迭地将秦太师往里请,仿佛怕晚上一步金子就会长翅膀飞了。
秦太师微微颔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与广亮并肩步入寺门时,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带上一丝沉重:“不瞒大师,小儿秦桓近日染了恶疾,心神不宁,胡言乱语,恐是冲撞了什么。老夫想着,能否让他在宝寺清净地住上一段时日,沾些佛气,或许能祛病消灾…”
广亮此刻满脑子都是那千两黄金,哪还顾得上细想,拍着胸脯满口答应:“太师放心!佛门清净地,什么邪祟敢来?公子只管来住,包在贫僧身上!”
两人声音虽低,却一字不落地被躲在附近歪脖子树上打盹的道济听了个真切。
他啃着不知从哪摸来的鸡腿,含糊不清地嘟囔:“啧,好大的手笔,金子镀了层佛光,就能遮住血腥味儿了?和尚我啊,闻着还是臭的哩…” 他摇摇头,翻个身,继续假寐,仿佛眼前这幕权钱交易、借佛避祸的戏码,早已司空见惯。
消息像长了翅膀,当夜便飞出了守卫森严的秦府,融入了临安城冰冷的夜雾中。
地底深处,槐霁缓缓睁开了那双木质化的眼。根须传递来的信息冰冷而清晰:秦家欲以金帛贿佛,为秦桓寻求庇护。
庇护?
槐霁眼中寒芒骤盛。洪秀英母子的冤魂尚在泥土中哀嚎,那恶徒竟想躲入佛门清净地,以香火钱洗刷罪业,继续做他的太平公子?
世间岂有这般便宜的“放下屠刀”!
杀意,如藤蔓般无声无息地自地底蔓延。
秦府后巷,更深人静。
一名身材壮硕的家丁提着灯笼,醉醺醺地哼着小调,正欲去换岗。他是那夜跟着秦桓出行的恶仆之一,曾亲手帮忙拖拽掩埋洪秀英。几日过去,见风波似乎平息,公子虽疯,太师却权势依旧,他的胆子又渐渐大了起来,甚至酒后常向同伴吹嘘那晚的“威风”。
行至僻静处,墙角阴影里,几根原本毫不起眼的枯藤忽地无声蠕动,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弹起!
“呃?!”家丁只觉脚踝一紧,一股巨力传来,整个人被猛地拽倒在地,灯笼摔灭。他还未及惊呼,更多的枯藤便毒蛇般缠卷而上,死死勒住他的脖颈、四肢,将他牢牢捆缚在地,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冰冷的、带着泥土腥气的藤蔓越收越紧,家丁双眼暴凸,面色由红转紫,徒劳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阴影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冷冷注视着他的濒死丑态。
直至他彻底断气,四肢僵硬,那些藤蔓才缓缓松开,悄无声息地缩回墙根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次日清晨,秦府后巷爆发出一片惊恐的尖叫。
那恶仆的尸体僵直地倒在墙角,面色青紫,双眼圆瞪,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的脖颈与四肢上,残留着深深的、仿佛被巨力勒绞过的诡异淤痕,形状古怪,不似人力所为。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他尸身旁边的灰墙上,有人用鲜血画了一个歪歪扭扭、却触目惊心的“秦”字!
鲜血尚未完全干涸,在晨曦微光中透着暗红的光泽,如同一声无声却凄厉至极的控诉。
秦府上下顿时人心惶惶,流言如同瘟疫般扩散开来。
“是报应!是那个女人的报复!”
“她…她变成厉鬼回来索命了!”
“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们…”
恐慌如同实质的阴影,彻底笼罩了这座煊赫的府邸。
消息很快也传到了灵隐寺。
广亮正美滋滋地盘算着那千两黄金的用途,闻听此讯,胖脸瞬间煞白,手里的馒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什…什么?死…死人了?还画了血字?”他声音发颤,猛地想起秦太师的托付和那沉甸甸的黄金,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病,是索命的冤魂啊!这…这金子烫手!
而此刻,道济正蹲在寺门外的石狮子头上,歪戴着破僧帽,瞅着秦府的方向,摇头晃脑地唱起即兴编造的歌谣,歌声嘹亮却透着几分意味深长:
“哎~金子是黄,血是红,哪个更重哟~”
“泥巴埋不住哟~债总要还~”
“和尚念经~木鱼敲破~难挡墙头草~见风就倒哟~”
“嘿!你说~是佛渡有缘~还是~鬼敲门更灵通~?”
他唱得荒腔走板,周围的香客听得莫名其妙,哄笑几声便也散去。
唯有道济自己知道,他这看似疯癫的歌谣,唱给那藏于地底的“听众”,也唱给这看似庄严、实则暗流汹涌的灵隐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