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霁魂飞魄散,那点最后的萤火绿芒尚未完全消散于天地,乱葬岗上空的肃杀之气却并未随之缓和。金甲天兵阵列依旧,威压凛凛,那为首神将面沉如水,手中敕令神光吞吐不定,目光扫过下方,在道济与惊惶的洪秀英之间逡巡。
方才槐霁揽罪自毁,言辞凿凿,确实与先前所得“禀报”大相径庭。然天条森严,程序既定,岂因一妖物临死之言便轻易更改?尤其此事涉及降龙罗汉转世之身,更牵扯地祇陨落之重案。
那神将略一沉吟,声如金铁再鸣:“妖物之言,岂可尽信!道济,你纵有疑点,亦需随我等回返天庭,于凌霄殿上自辩清白!若再抗命,休怪本将无情!”
话音未落,天兵手中戈矛齐举,寒光耀目,逼人神威再度压下,锁定了道济。显然,他们仍欲强行拿人。
洪秀英被这威压慑得几乎窒息,面色惨白,双手死死护住腹部。
道济面色一沉。他深知一旦被锁拿上天,无论最终清白与否,这期间洪秀英母子无人庇护,必生变故。且那天庭之上,只怕早有算计等着他。
他上前一步,破扇子不再摇晃,周身那玩世不恭的气息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渊渟岳峙、不容侵犯的庄严。虽仍是破衲烂衫,却自有罗汉威仪。
“将军且慢。”他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天兵耳中,竟将那股肃杀威压稍稍逼退,“贫僧并非抗命。然此案疑点重重,将军亦亲耳听闻槐霁之言。若天庭欲审,何必劳师动众锁拿贫僧一人?不若便在此地,当着这苦主之面,当着这朗朗乾坤,问个明白!”
他抬手一指地上瑟瑟发抖却努力保持清醒的洪秀英:“她,便是此案最大苦主!秦桓罪行之受害者!尔等天庭要审案,可曾问过她一句?可曾看过她身上未干的血泪?可曾听过她腹中孩儿无辜的悸动?”
字字句句,平淡无奇,却如重锤,敲在“法理”二字之上。
那天将眉头紧锁,似被问住。天兵阵列亦微微骚动。
道济继续道,语气渐锐:“秦桓仗势行凶,虐杀妇人,扼杀腹子时,天庭法度何在?土地神尊为补业障、救苍生而自毁神格时,天庭可曾降下半分慈悲?如今恶徒自食其果,善神兵解成全,尔等却因一面之词、甚或…”他目光如电,扫过天兵阵后某处虚空,仿佛看穿了什么,“…甚或某些宵小之辈的谗言构陷,便要兴师问罪,拿我这试图平息祸端、超度亡魂之人?”
“将军!”道济声调陡然拔高,竟带上一丝怒目金刚之威,“尔等所遵之法,所卫之道,究竟是苍生公义,还是某些人私心里的规矩体面?!这人间冤屈,何时轮到高高在上的天庭,不问青红皂白便来指手画脚!”
这一声质问,石破天惊!竟震得云层翻涌,那些天兵神将俱是面色一变,下意识后退半步。
那神将脸色阵青阵白,手持敕令,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道济此言,已非狡辩,而是直指天庭行事不公,法理有亏!
“放肆!”神将最终只能强撑威严,“天庭行事,岂容你…”
“何事喧哗!”
就在此时,一道更加恢弘浩大、蕴含无上法力的声音自九天之上传来。云海分开,霞光万道,隐约可见更高处有更多威严身影显现,宝光冲霄——竟是更高层级的天神乃至仙官被此番动静惊动,降下投影!
真正的三界公审,竟以这种形式,被道济强行引发于此地!
那位首神将慌忙躬身禀报。
道济却毫无惧色,立于原地,将前因后果、自身所见所行、槐霁之言、土地婆之牺牲、洪秀英之冤屈,清晰明了,坦然陈述一遍。最后,他朗声道:“…贫僧所为,不过尽出家人本分,平息怨戾,超度亡魂,护佑无辜。若此亦有罪,敢问天庭,慈悲何意?公道何存?!”
他的话语在佛力加持下,回荡于天地之间,更透过层层云霭,传向上方那些更强大的存在。
云层之上,一片寂静。那些强大的意识似乎在交流,在权衡。
洪秀英不知哪来的勇气,挣扎着爬起,朝着天空哭喊:“民妇洪秀英,愿以性命担保!圣僧所言句句属实!求上天明察!我那苦命的孩儿…他不能还未出生便无圣僧庇护啊!”其声凄切,闻者动容。
地底,那已彻底枯萎的槐树根须深处,一丝微弱到极致的意识碎片,仿佛因这浩大公审与洪秀英的哭诉而轻轻震颤,最终归于寂灭。
良久,那恢弘之声再次响起,语气已缓和许多:“道济所言,不无道理。此事确有蹊跷,秦桓乃自戕,土地乃自毁,槐妖已伏诛…然天庭法度不可轻废。道济,你擅动干戈,引发地祇陨落,终有过失。罚你暂留人间,戴罪之功,庇护洪秀英及其子,直至此子成年,其间不得再惹事端,届时再论功过。尔等,可退去了。”
最终裁决竟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天兵神将面面相觑,却不敢违逆上方法旨,只得收兵,化作道道金光离去,漫天威压霎时消散。
云开雾散,阳光重新洒落乱葬岗,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旷世劫难。
道济松了口气,知道这已是目前最好结果。他回身扶起虚脱的洪秀英。
而无人得见,九重天外,大鹏鸟隐匿于瑶台仙阙之畔,听着那最终裁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暂留人间,戴罪之功?哼,也好…便让你再多苟延残喘些时日。下次,便没这般好运了。”
它振翅而去,留下暗流涌动于三十三天之外。
人间暂得安宁,然风暴只是暂歇,并未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