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兵将散去,威压消弭,乱葬岗重归死寂,只余下泥土与淡淡血腥混合的气息,提醒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三界对峙。阳光刺破云层,落在洪秀英脸上,她却觉不出半分暖意,唯有劫后余生的虚脱与深入骨髓的寒冷。
道济扶着她颤抖的臂膀,破扇子轻轻一挥,一股温和的佛力渡入她体内,抚平她翻腾的气血与惊惧:“女施主,世事已了,且放宽心。”
洪秀英抬眸,望向这救她于水火、又因她而险遭天谴的圣僧,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深深一揖,泪水无声滚落:“民妇…多谢圣僧活命之恩…”
道济摆摆手,依旧是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和尚我啊,就是爱管闲事。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他并未施展神通,只是陪着洪秀英,一步步走出这片浸满她血泪与绝望的土地。每远离一步,洪秀英便觉得心口那巨石般的压抑轻了一分。阳光照在她重新隆起的腹部,那里传来的生命悸动如此真实,驱散着盘桓不散的阴霾。
然而,未得片刻安宁,麻烦便已寻上门。
刚至山脚官道,一辆华贵马车便疾驰而至,拦下去路。车帘掀开,下来的竟是秦府的老管家,身后跟着数名捧着锦盒的仆役。那管家面色倨傲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目光扫过洪秀英微隆的腹部时,更是复杂难言。
“洪娘子,”管家上前,语气刻意放得平和,却难掩居高临下,“太师知晓你过往…受苦了。如今公子已故,往事不必再提。太师念你孤身一人,又怀…怀着亡夫血脉,特命老奴送来这些银钱细软,足可保你母子一世衣食无忧。你且收下,寻个安稳处度日,莫要再…再生出什么事端为好。”言下之意,拿钱闭嘴,远离是非。
仆役打开锦盒,黄白之光耀眼,皆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若在以往,这般“恩赏”或能令孤苦无依的妇人动容。但此刻,洪秀英只是静静看着那璀璨之物,眼神平静得令人心慌。她仿佛透过这些价值不菲的死物,看到了秦桓那张狞恶的脸,看到了乱葬岗冰冷的泥土,看到了土地婆消散的神光,看到了槐霁最后的萤火…
她缓缓抬手,并非去接,而是轻轻抚上自己的腹部。那里,有一个生命正在孕育,他纯净无辜,不应被这些沾着血污的银钱玷染,更不应与那户罪恶的府邸再有半分瓜葛。
“拿走。”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坚定,带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淬炼与尊严。
管家一愣,似未听清:“洪娘子,你…”
“我说,拿走。”洪秀英重复道,目光如洗过的秋水,清冷明澈,“秦家的钱,我一文不要。安稳度日?呵…”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讥讽的弧度,“这孩子,是我洪秀英的儿子,受此苦难,日后自然会让他安稳度过此生”
管家脸色霎时难看:“你!你别不识抬举!太师这是…”
“阿弥陀佛。”道济晃着破扇子,踱步上前,似笑非笑地瞅着那管家,“怎么?强塞钱还塞出道理了?人家苦主说不稀罕,听不懂人话?要不要和尚我帮你超度超度耳朵?”
管家被道济一瞪,顿时想起关于这位疯和尚的种种传闻,气焰矮了半截,讪讪不敢再多言,只得悻悻然命人收起东西,上车离去。
打发走秦府之人,道济看向洪秀英,眼中多了几分赞许:“女施主日后有何打算?”
洪秀英望向远方,目光渐渐坚定:“民妇娘家世代以刺绣为生,虽不富贵,却也能凭手艺糊口。我会带着孩子,寻一处清净小镇,重操旧业,将他抚养成人。”
道济点头:“善哉。心有所持,自能立身。若有难处,可来灵隐寺寻我。”他并未多说,更未提出直接将她们母子接入寺中庇护——他知道,真正的坚强,需她自己一步步走出来。
洪秀英再次深深一礼,这一次,脊梁挺得笔直:“圣僧教诲,秀英铭记。救命之恩,容图后报。”她不再称“民妇”,而是自称“秀英”,仿佛告别了过去令其束缚的身份。
她转身,一步步走向与临安城相反的方向,步伐虽缓,却异常沉稳。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身影单薄,却再无半分柔弱可怜之态,反而透着一股破土新竹般的韧劲。
道济并未立刻离去,他摇着扇子,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忽而开口,歌声嘹亮却意蕴深长,随风送向她远去的方向:
“哎~针线穿梭乾坤大哟~”
“十指连心绣繁华~”
“莫道青丝系孽债哟~”
“且看~茧花开出自在花~”
歌声入耳,洪秀英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只是抬手轻轻拭去眼角最后一滴泪痕,继续前行。
她寻了一处离灵隐寺不远不近、民风淳朴的水乡小镇,租下一间临河小屋。屋舍简陋,却干净敞亮。她取出昔日藏于身上、未被秦桓搜刮殆尽的几件微小绣品,换了些银钱,购置了最基础的绣架丝线。
自此,小镇河边,每日清晨便能见一清丽妇人临窗而坐,低头专注于手中绣绷。针起针落,细密如雨,五彩丝线在她指尖流转,逐渐化作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山水人物。她绣得专注,神色平和,唯有在感受到腹中胎动时,唇角会漾起一丝极淡却无比温柔的笑意。
她绣技精湛,绣品灵韵动人,渐渐有了口碑,邻里妇人多来请教,她也倾囊相授,换得些许柴米油盐,日子清贫,却安稳静好。
偶尔,她会抬头望一眼灵隐寺的方向,心中默念感激。更多时候,她只是低头刺绣,一针一线,不仅绣出了谋生的凭依,更仿佛绣入了她对未来的所有期盼与宁静。
孩子在她腹中一日日长大,健康有力。
洪秀英知道,前路或许仍有艰辛,但她已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只能含冤而死的弱质寡妇。她是母亲,是绣娘,是一个靠自己双手重获新生的人。
慈悲,并非宽恕恶行,而是让善良坚韧之人,有路可走,有未来可期。
而她,正走在这条自己开辟的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