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佛济公15

道济于枯槐之下盘膝而坐，面如金纸，肩胩处被大鹏羽箭洞穿的伤口虽已止血，内里肆虐的妖力却如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罗汉金身，与他的佛力激烈对抗。他周身金光明灭不定，额角汗珠滚落，显是正经历着极大的痛苦与凶险。

陈亮跪在一旁，面无人色，悔恨的泪水淌了满脸，却不敢出声惊扰，只能眼睁睁看着师父受苦。

就在道济渐感佛力难支，妖力渐占上风之际，手背上那一点微弱的触碰与随之而来的、精纯平和的乙木灵气，如同暗夜中的一盏孤灯，虽微弱，却及时稳住了他即将溃散的防线。

道济心神微震，意识沉入体内，引导着那丝外来的乙木灵气游走经脉。这灵气虽弱，却与大地同源，带着一种包容与滋养的特质，竟能稍稍中和妖力的暴戾，为他争取到一丝喘息之机。

他借此契机，全力运转佛法，将主要佛力用于封锁、炼化肩胛处的妖力核心，而那丝乙木灵气则如涓涓细流，温柔地抚平被妖力撕裂的细微经脉，稳住根基。

不知过了多久，道济周身剧烈波动的气息终于渐渐平复下来，脸色虽仍苍白，却不再是骇人的金纸色。他缓缓睁开眼，长吁一口浊气，其中隐隐带着几缕黑烟——那是被逼出体外的残余妖气。

“师父！”陈亮见状，连忙上前，声音哽咽。

道济摆摆手，示意无妨。他低头，看向手背上那根须触碰过、如今已化为飞灰的地方，目光复杂，沉吟片刻，对陈亮道：“去，将寺后荒山那座废弃的除妖洞窟收拾出来，为师要去那里静养几日。此事不必声张。”

陈亮虽不明所以，但此刻对师父言听计从，连忙应声而去。

那除妖洞窟乃灵隐寺前辈高僧所辟，早已荒废，内里却残留着历代高僧布下的静心梵咒，于疗伤静修大有裨益。洞窟深处，钟乳石垂落，水滴叮咚，更显幽静。

道济并未在洞内打坐，反而行至洞窟最深处，一面粗糙的石壁前，盘膝坐下。此处已是灵脉尽头，地气最为浓郁。他伸出手掌，轻轻按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之上，闭目凝神，以其无上佛法，将自身一丝微弱却精纯的意识，透过石壁，循着地脉，缓缓向下传导…

他的意识穿越岩层，掠过水脉，最终，抵达了那株枯槐深入地底的、仅存一线生机的根髓之处。

那里，一片黑暗与沉寂。唯有最核心的一点，微弱的绿芒如心脏般缓慢跳动，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那是槐霁残存的本源意识，陷入深沉的自我修复与沉睡。

道济的意识，化作一道温和的金色光点，轻轻触碰那点绿芒。

仿佛石子投入古井，微澜荡漾。

绿芒轻轻一颤，一个极其虚弱、模糊的意识缓缓苏醒，带着深深的疲惫与警惕：“…是你？为何…扰我…”

道济的意识平和回应：“老邻居，伤重至此，还不忘以德报怨，舍身救我。和尚我特来道谢，顺便…与你辩上一辩。”

“辩？”槐霁的意识透出讥诮，“辩你佛门慈悲，为何渡不了恶人？辩我行事偏激，为何却能救你？”

“非也非也。”道济的意识光点微微摇曳，“和尚我想与你辩一辩，何为真正的‘惩恶’？何为真正的‘扬善’？你以幻术诱秦桓自戕，是为惩恶？土地婆自毁神格救洪秀英，是为扬善？我佛劝人放下，是为纵容？你逼其偿命，便是公道？”

槐霁沉默片刻，意识波动剧烈起来：“恶行便是恶行！血债必须血偿！佛门只知空谈放下，不过是助纣为虐！若非我出手，秦桓此刻仍在灵隐寺安享香火，而秀英母子早已魂飞魄散！这便是你佛门的公道？”

“冤冤相报何时了？”道济道，“秦桓死，你魂飞魄散，土地神陨，此间怨气虽暂平，然杀孽已铸，业障更深。这便是你要的公道？”

“难道便因怕业障深重，便任由恶人逍遥？让苦难者白白牺牲？”槐霁反驳，意识因激动而闪烁不定，“你佛门总说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然世间多少恶人享尽荣华，善人不得善终！这因果何在？报应何存？既天地不公，神佛无眼，为何不能由我辈自行执刀，斩尽不平！”

“执刀者，终为刀伤。”道济叹息，“你如今之境，便是明证。”

“我无悔！”槐霁意识决绝，“纵使魂飞魄散，亦比忍气吞声、看恶人得意快活强过万倍！”

洞窟之中，道济真身轻叹一声，按在石壁上的手掌佛光微亮。地底那场意识的辩论愈发激烈，已至最关键处。

“你只见执刀之快意，却未见执刀后之荒芜。秦桓死，洪秀英便真解脱否？她如今携子隐居，心中岂无阴影？你魂飞魄散，可曾问过她是否愿你如此？”道济步步紧逼。

“我…”槐霁语塞。

“惩恶非是快意恩仇，扬善亦非一味宽容。”道济意识沉凝，字字如钟，敲响在槐霁那脆弱的本源之上，“恶，当惩，然需以智慧惩，以最小业障惩，惩其根本，而非徒泄愤恨。善，当扬，然需以切实方式扬，予其生路，予其希望，而非空口劝其慈悲。”

“如秦桓之辈，其恶在心，非仅在人。剃度出家，青灯古佛，若不能真心忏悔，不过是换一处苟且，绝非惩罚。而若使其直面罪业，心生怖畏，自食其果，方是真正惩其根本。”

“如洪秀英之冤，非仅手刃仇敌可解。助其新生，予其子未来，让她自身走出仇恨阴霾，重获生命之尊严与喜乐，方是真正扬善。”

地底那点绿芒剧烈闪烁，槐霁的意识陷入巨大的震动与沉思。她过往的认知，那非黑即白、以血还血的执念，在道济这番融合了佛理与世间法的剖析下，开始出现裂痕。

许久，许久。

槐霁那虚弱的意识再次传来，已少了些许偏激，多了几分茫然与疲惫：“然则…究竟该如何？如何方能真正惩恶扬善…而不堕冤冤相报之轮回…”

洞窟中，道济收回按在石壁上的手掌，缓缓睁开双眼，眼中竟有一丝顿悟与慨然。这场辩法，于他亦是洗礼。

他轻声开口，似是回答槐霁，亦是自语：

“佛法亦有金刚怒目，非是低眉顺目。”

“除恶务尽，断其根源，破其痴妄，方是…真菩提。”

石壁无声，地底那点绿芒却渐渐平息下来，仿佛陷入了更深沉的思索与领悟。

洞窟内，水滴依旧叮咚，却仿佛敲在了新的缘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