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是缠绵到骨子里的湿冷,渗进青石板路的每一条缝隙,也渗进宫尚角墨色常服的纹理里。他执伞立于船头,水汽氤氲了眼前拱桥楼阁的轮廓,也模糊了他深寂的眉眼。
两个月。六十个日夜。
足够他将宫门内外事务重新梳理得滴水不漏,足够他将无锋残孽清扫得七七八八,足够他用雷霆手段让所有微词与质疑彻底消音。
却不够他压下心头那一点无从找寻、也无从安放的焦躁。
他将其归咎于对失控局面的不惯——上官浅的离去,像一颗偏离棋盘的子,打乱了他精密算计过的布局。仅是如此。他告诉自己,仅是如此。
船桨划开浑浊的水面,发出单调的欸乃声。岸旁人家灯火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暖黄,却照不进他眼底分毫。他此行江南是为肃清一处无锋暗桩,事务已了,明日便返旧尘山谷。宫门需要他,他是宫尚角,理性与责任刻入骨髓,从不该为私情牵绊。
可为何……脚步会踏上这艘游荡的客船?而非直返宫门?
雨丝斜织,沾湿了他的袖口。他微微蹙眉,正待吩咐船家靠岸,目光却无意掠过临河一条幽深的巷弄。
青石板被雨水洗得油亮,反射着天光晦暗的余烬。巷子深处,一团模糊的影蜷缩在湿冷的地上,墨绿色的裙裾散开,像被雨水打落的浮萍。
那颜色……
宫尚角的心口骤然一缩,一种近乎荒谬的熟悉感攫住他。他甚至未曾思考,足尖一点,人已如离弦之箭掠过水面,轻飘飘落入那窄巷之中。
距离缩短,那身影愈发清晰。
墨绿衣裙,散乱的青丝黏在苍白的颊边,一只纤细的手死死抠着腹部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她蜷缩着,似乎在抵御某种巨大的痛苦,无声无息,唯有单薄肩头难以抑制的细微颤抖,泄露着她的脆弱。
上官浅。
真的是她。
宫尚角僵在原地,手中的油伞“啪”地一声坠地,雨水瞬间打湿他的额发、肩背,他却浑然未觉。胸腔里那颗素来冷静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设想过无数次重逢,或刀剑相向,或漠然相对,绝非眼前这般——她像一只被暴雨撕碎翅膀的蝶,奄奄一息地倒在泥泞里。
“上官浅?”
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自己的。
地上的人毫无反应,唯有痛苦的喘息微弱可闻。
宫尚角猛地蹲下身,伸手欲碰触她的肩,指尖却在半空凝滞。他看到她腹部那明显异于从前的隆起弧度,即使蜷缩着,也清晰得刺眼。
四个月……
离开他,两个月。身孕,四个月。
巨大的、几乎将他整个人掀翻的狂潮猝然袭来,冲垮了他所有引以为傲的理智堤坝。是他的孩子。他和她的。
“浅浅……”他哑声唤她,这一次,带上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不再犹豫,手臂小心地穿过她的颈下与膝弯,将人打横抱起。
入手是惊人的轻,仿佛一片羽毛,却又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坠得生疼。她冰凉的身体在他怀里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发出细微痛苦的嘤咛。
宫尚角收紧了手臂,将她更密实地护在怀中,足下发力,身影如鬼魅般掠过雨巷,疾奔向他在此地临时安置的别院。
别院幽静,烛火跳动的内室隔绝了室外淅沥的雨声。宫尚角将上官浅轻放在榻上,动作是从未有过的轻柔。湿透的外衫被褪去,露出她苍白的面容和微凸的腹部轮廓。
他拧了热帕子,一点点擦拭她额角的冷汗和污泥。指尖偶尔划过她冰凉的皮肤,引来她无意识的战栗。他的目光无法从她腹部移开。
那里,孕育着一个生命。他与她共同的血脉。
一种全然陌生的、汹涌的情感在他心口翻腾,酸涩、狂喜、后怕、悔恨……交织成网,将他牢牢缚住。他几乎是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将微颤的掌心轻轻覆了上去。
起初是安静的。
随即,掌下传来一下极其轻微、却绝不容错辨的顶动。
像初生的蝴蝶用翅膀撞击牢笼,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漾开涟漪。
那一下微弱的胎动,透过掌心,直直撞入他冰封的心湖最深、最暗处,轰然炸开万千波澜。
宫尚角浑身剧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击中。一贯挺得笔直的脊梁骤然弯折,他猛地低下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砸落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哭了。
无声无息,肩膀却抑制不住地颤抖。
“浅浅……”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将额抵在她依旧冰凉的手边,像是忏悔,又像是祈求,“我的孩子……我和你的……”
他竟险些错过。错过她,错过他们的骨血。他竟以为宫门、责任、算计……那些东西,比眼前这个真实的存在更重要。
榻上的人发出一声极痛苦的抽息,长睫剧烈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意识先于视线回归,腹中撕裂般的绞痛让上官浅瞬间白了脸。她涣散的目光费力地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顶帷幔样式——宫家的东西。
心下一惊,她猛地偏头。
烛光摇曳处,那个永远衣冠胜雪、神情冷峻、仿佛世间万物皆可为他掌控、永远端坐云端的男人,此刻竟跪在她的榻前。
墨发微乱,被雨水打湿的几缕贴在额角,眼眶是骇人的红,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烈到令人心惊的痛楚与……卑微?
他见她醒来,猝然抬头,眼底的水光尚未敛尽。他一把抓住她冰凉的手,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的指骨,声音是破碎不堪的沙哑:
“宫门可以没有宫尚角……”
他顿住,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句话说出口:
“但我不能没有你。”
窗外,雨打窗棂,噼啪作响。
内室,烛火猛地爆开一个灯花。
宫尚角那石破天惊的告白还灼热地悬在湿冷的空气里,带着他从未有过的颤抖与决绝。
烛火跳跃,将他泛红的眼角和颊边未干泪痕照得清晰无比。
上官浅的心像是被那滚烫的言语狠狠烫了一下,剧烈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甚至盖过了腹中的不适。她看着他,看着这个跪在她榻前、抛却了所有骄傲与冷静的男人,有一瞬间的恍惚,几乎要溺毙在那片汹涌的、名为“宫尚角的情”的深海之中。
但下一刻,无锋的训诫、孤山派的血仇、那些被他审视算计的日日夜夜、以及离开时彻骨的寒意,如同冰水般兜头淋下,让她瞬间清醒,四肢百骸都重新冷透。
她猛地抽回被他紧握的手,仿佛沾染了什么滚烫的秽物。动作牵扯到腹部,她痛得蹙眉,脸色又白了几分,却强行撑起一股冰冷的疏离。
“宫二先生,”她开口,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淬着冰棱般的寒意,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划开距离,“您认错人了。”
宫尚角身体猛地一僵,眼底的脆弱与痛楚迅速被惊愕覆盖。“浅浅……”他试图再去握她的手,却被她更决绝地避开。
“旧尘山谷一别,你我早已两清。”上官浅偏过头,不再看他,目光空洞地落在跳动的烛火上,语气平淡得可怕,“这孩子是我的,与宫门无关,与您……更无瓜葛。今夜多谢搭救,不便久留。”
她说着,竟强忍着剧痛,挣扎着便要起身下榻。那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惊的倔强。
“上官浅!”宫尚角霍然起身,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怒意和难以置信的恐慌。
他看着她这副急于划清界限、甚至不惜拖着病体也要逃离的模样,这两个月来所有被理性强行压制的思念、焦灼、以及失而复得后生怕再次失去的恐惧,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克制。
他不再试图温柔劝说,而是直接上前,手臂如铁钳般箍住她的肩膀,不容置疑地将她按回榻上。
“你看清楚!我是宫尚角!”他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冰冷的漠然里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你要带着我的孩子去哪里?嗯?天下之大,除了宫门,除了我身边,哪里还有你的容身之处?!”
上官浅被他禁锢着,挣脱不得,腹中的痛楚和心口的酸涩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崩溃。她仰起脸,唇边却扯出一抹极淡极冷的嘲讽弧度:
“宫二先生何时也变得如此不理智了?为了一个无锋细作留下的孽种,竟要放弃坚守多年的宫门规矩么?真是……令人发笑。”
她的话像淬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向他最核心的坚持。她以为会看到他迟疑,看到他恢复冷静,看到他权衡利弊。
然而,没有。
宫尚角的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墨色浪潮,那里面有痛,有怒,更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疯狂。他猛地低头,攫取了她那双不断吐出冰冷话语的唇。
这是一个不容拒绝、甚至带着些许惩罚意味的吻,霸道、强势,充满了掠夺的气息,却又在触及她唇瓣的冰凉时,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一丝颤抖的怜惜。他用力地吻她,仿佛要通过这个方式,将那些违心的话语全部堵回去,将他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愫、懊悔、后怕,尽数传递给她。
上官浅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她徒劳地推拒着他的胸膛,指尖却只触碰到他剧烈的心跳,一声声,擂鼓般敲击着她的掌心,滚烫得吓人。
许久,他才松开她,额头却依旧抵着她的,喘息粗重,灼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规矩?”他低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上官浅,你听好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规矩。”
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身,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腹部,将她整个人紧密地、不容置疑地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强势至极,带着一种失而复得后绝不放手的力量,却又因为顾及她腹中的孩子而保留着一丝至极的温柔。
“别再说什么离开的蠢话。”他的唇贴着她的耳廓,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我不会再放你走。绝不。”
上官浅被他紧紧箍在怀里,鼻尖充斥着他身上熟悉的冷冽气息,混杂着江南的雨汽。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冰冷、所有的伪装,在这个强硬到近乎蛮横的拥抱里,土崩瓦解。
她震惊地睁大眼睛,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眼角滑落,没入枕衾。
他……竟然真的……
为了她,疯了么?
心口那彻骨的冰寒,似乎被这个拥抱烫融了一个缺口,汹涌的酸楚与一丝无法言说的、隐秘的欣喜交织翻腾,几乎将她淹没。
她终于无力再挣扎,身体软了下来,任由他抱着,只是眼泪流得更凶,心里的痛却是更深刻。
宫尚角感受到她的软化和她无声的哭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痛难当。他收紧了手臂,将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只剩檐角积水滴落的嗒嗒轻响,一声声,敲在沉寂的夜的心上。
室内,烛泪缓缓堆积,凝固成斑驳的形状。
他抱着她,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再不肯松开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