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尚角的别院虽雅致清净,却并非密不透风的堡垒。上官浅回归,且身怀有孕的消息,如同投入旧尘山谷深潭的一颗石子,涟漪迅速荡开,不可避免地传回了宫门深处。
长老殿内,烛火通明,气氛却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尚角!你糊涂!”雪长老须发皆白,此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手中的沉香木杖重重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上官浅是什么人?她是无锋的细作!心机深沉,手段狠辣!她当初接近你便是别有目的,如今离去两月又突然出现,还带着所谓的身孕,这难道不可疑吗?谁知这不是无锋的又一诡计!”
花长老面色沉郁,语气稍缓,却同样不赞同:“尚角,你身为角宫之主,肩负宫门重任,当知此事轻重。此女绝不能留,她腹中的孩子……也需仔细查验血脉,若真是宫门子嗣,或可去母留子,由宫门抚养,绝不能让她这等身份的女子……”
“长老。”宫尚角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打断了花长老未尽之语。他站在大殿中央,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面对三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目光却锐利得惊人,没有丝毫往日的恭顺与退让。
“上官浅,我绝不会交出去。”
短短一句话,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雪长老气得脸色发青:“你!你竟为了一个女子,罔顾宫门安危?!”
“正因顾及宫门安危,我才更要留她在身边。”宫尚角逻辑清晰,声音冷冽,“她早已脱离无锋,手中更无任何不利于宫门的筹码。如今她怀有我的骨肉,便是宫门血脉。若此刻将她驱逐甚至处决,才是真正授人以柄,若传扬出去,江湖该如何看待宫门?戕害子嗣,苛待孤弱,宫门百年清誉还要不要?”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三位长老惊疑不定的脸,继续道,语气放缓,却更显坚定:“我会将她安置在角宫,亲自看管。我以宫尚角之名起誓,她会安分守己,绝不会损害宫门分毫。若她再有异动,或因此事引发任何后果,我一力承担,绝不牵连宫门。”
月长老沉吟片刻,开口道:“尚角,你可知‘亲自看管’意味着什么?你的声誉、角宫的威信,都可能因此受损。你当真要为她,赌上这一切?”
宫尚角微微颔首,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是。并非为她,是为我宫尚角的血脉,为我……心之所向。”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三位长老面面相觑,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态度强硬的宫尚角,为了一个女子,几乎是在逼迫他们做出让步。那份决绝,让他们意识到,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
角宫别院回廊。
上官浅本是醒来后心中烦闷,想出来透口气,却不知不觉走到了连接前厅的回廊附近。长老们的声音隐隐传来,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隐在廊柱的阴影里。
那些质疑、那些杀意、那些“去母留子”的冰冷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锥,一根根扎进她的心里,冻得她四肢冰凉。果然……宫门终究是容不下她的。
可随后,宫尚角那清晰、坚定、甚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的话语,一字不落地传入她耳中。
“我绝不会交出去。” “我会将她安置在角宫,亲自看管。” “我以宫尚角之名起誓……” “为我心之所向。”
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在她死寂的心湖里炸开滔天巨浪。她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唇,身体微微颤抖。他……他竟然为了她,不惜顶撞长老,许下重诺,赌上他视若生命的责任与声誉?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酸胀得厉害,那股强行筑起的冰墙,在这一刻裂开蛛网般的碎痕。
她失魂落魄地转身,想找个地方静静,却冷不防撞进一个带着药草清香的怀里。
“哎哟!”少年清亮又带着几分不满的声音响起。
上官浅踉跄一下,抬头看清来人,脸色微白——是宫远徴。
宫远徴皱着眉,嫌弃地拍了拍被她碰到的地方,眼神挑剔地上下打量她,尤其是在她微隆的小腹上停留了一瞬,目光复杂,哼了一声:“走路不长眼睛吗?撞坏我的新衣服,你赔得起吗?”
若是往常,上官浅或许会柔柔弱弱地道歉,或是绵里藏针地回敬两句。但此刻,她心绪大乱,只是苍白着脸,低声道:“徴公子,对不住。”说完便要绕开他离开。
宫远徴却侧身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他盯着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喂,你知道你走了以后,我哥变成什么样子了吗?”
上官浅脚步一顿,不解地看向他。
宫远徴撇撇嘴,语气带着点不甘,又有点像是替哥哥委屈:“他变得特别无聊,特别可怕。整天板着脸,比平时更冷了,处理公务像跟自己有仇,没日没夜的。好几次我去角宫,都看见他对着你那盆快枯死的杜鹃花发呆。”
少年的话语简单直白,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上官浅的心肉。
“还有一次,”宫远徴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低了些,“他喝多了……我从来没见他喝醉过。他就坐在你以前常坐的那个窗边,反反复复就念一句话……”
他顿了顿,学着宫尚角当时低沉沙哑的语调,模糊地重复:“‘浅浅……到底要什么……’”
宫远徴说完,似乎有些懊恼自己说了这么多,又恢复了那副倨傲的样子,瞪她一眼:“反正你回来了就安分点,别再折腾我哥了!不然我的毒药可不是摆设!”他恶狠狠地威胁完,这才转身快步离开,衣角带起一阵小小的风。
上官浅却僵在了原地。
宫远徴的话,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将她离宫后宫尚角所有的反常、他今日在长老殿破釜沉舟的维护、还有那个强势到不容拒绝的拥抱,全部串联了起来。
原来……在她以为自己独自承受着一切,谋划着离开,心灰意冷的时候,那个看似无动于衷、理性至上的男人,竟也在承受着这样的煎熬。
他并非不在意。 他只是……不懂,也不会表达。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悸动席卷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靠在冰凉的廊柱上,缓缓闭上眼,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原来,她所以为的绝路,或许……并非没有光。
宫远徴的话像投入心湖的巨石,余波阵阵,搅得上官浅一夜难安。宫尚角的维护如同暖流,试图融化她冰封的戒备,但长老们的杀意与不信任,却是更刺骨的寒风,提醒着她处境之危殆。
她深知宫尚角的承诺重若千钧,但正因如此,她才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自己而与宫门高层彻底对立,赌上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那份“心之所向”的沉重,她不愿,也不能全然让他一人背负。
更重要的是,那关于孩子血脉的质疑,像一根毒刺,扎在她最柔软也最不容侵犯的地方。她可以忍受猜忌,却绝不能容忍任何人质疑她与宫尚角之间这仅存的、最珍贵的联结。
于是,翌日清晨,当宫尚角被紧急事务暂请去执刃厅时,上官浅仔细梳洗,换了一身素净却得体的衣裙,未施粉黛,径直前往长老殿求见。
三位长老见她独自前来,皆是面露诧异,随即转为更深的警惕。
“上官浅,你竟敢主动来此?”雪长老冷声道。
上官浅盈盈下拜,姿态谦卑,眼神却清亮坚定:“诸位长老,昨日之言,晚辈无意中听闻。深知长老们对宫门安危之虑,对晚辈身份之疑,皆在情理之中。”
她抬起头,不卑不亢:“我今日前来,并非乞求宽宥,亦非倚仗角公子之诺。我只想向长老证明两件事:第一,我上官浅确已与无锋恩断义绝,此生绝不会再做任何损害宫门之事。第二,我腹中骨肉,千真万确,是宫尚角之子。”
花长老眯起眼:“空口无凭,你如何证明?”
“听闻宫门有一种秘术,可在胎儿未足月时,探查其与特定之人的血脉关联。”上官浅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晚辈愿承受此术,以证孩子清白。”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
三位长老交换了震惊的眼神。他们确实提及此术,但也深知其代价——此法需以金针渡穴,引动特殊药力直探胞宫,对母体精力损耗极大,过程痛苦异常,稍有不慎,甚至可能伤及胎儿根本。宫门历来极少使用,除非涉及极其重大的血脉争议。
月长老神色凝重:“上官浅,你可知那秘术何等凶险?绝非你想象中那般简单!”
“晚辈知道。”上官浅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无论多痛苦,晚辈甘愿承受。只求一个结果,既能安长老之心,亦能……全角公子清誉,不使他因我而陷入两难之境。”
她的话语轻柔,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这份主动赴险的勇气,倒让三位长老一时有些无措。他们原以为她会恃宠而骄,躲在宫尚角的羽翼之下。
“你……”雪长老语气稍缓,“此事尚角可知?”
“角公子事务繁忙,不必以此事相扰。”上官浅垂下眼帘,“这是晚辈自己的选择。若结果证明我所言非虚,只求长老们能信守承诺,容我留下这孩子,并允我……安分居于角宫。若有不实,”她顿了顿,声音微哑,“晚辈听凭长老处置,绝无怨言。”
她的姿态放得极低,却又在无声中彰显着她的傲骨与对宫尚角的维护。长老们沉吟片刻,最终,月长老叹了口气:“既是你自愿,也罢。便依你所言。但此事,需绝对保密。”
“晚辈明白。”
……
秘术的准备需要时间,地点定在徴宫一间守卫森严的密室。宫远徴被召来协助,当他得知上官浅竟主动要求施行此术时,看着她的眼神像是看一个疯子。
“你知不知道那有多疼?可能会死人的!”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复杂。
上官浅只是淡淡一笑:“有劳徴公子了。”那笑容里有一种看淡生死的苍凉,让宫远徴一时噎住,竟说不出更难听的话来。
整个过程被严格保密。当冰冷的金针刺入穴位,剧烈的药力如同烧红的烙铁在经脉中窜行时,上官浅死死咬住唇,冷汗瞬间浸透衣衫。她蜷缩在冰冷的石台上,指甲掐入掌心,渗出血丝,却硬是一声未吭。
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的撕扯感从小腹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要将她生生撕裂。她脑中唯有一个念头清晰无比——宫尚角。想到他昨日在长老殿的维护,想到宫远徴描述他醉酒的模样……这点痛,比起他可能因她而承受的非议与风险,又算得了什么?
她必须证明给他看,也证明给所有看轻她、质疑她的人看。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术法终于结束。上官浅几乎虚脱,脸色苍白如纸,连呼吸都微弱。
月长老上前,取了一滴从她体内引出的、蕴含着胎儿微弱气息的精血,滴入一个古老的玉碗中,碗内盛着特制的药液。随后,他又将一滴属于宫尚角的血滴入其中。
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
两滴血在澄澈的药液中并未立刻相融,反而如同有生命般微微颤动、靠近。就在众人心弦紧绷到极致时,它们终于缓缓地、坚定地融合在了一起,再无分彼此,药液也随之泛起一层柔和纯净的微光。
——血脉相融,确为父子无疑。
月长老长长舒了一口气。雪长老和花长老面色复杂,最终都化为一声轻叹。
宫远徴看着几乎昏死过去的上官浅,眼神里最初的嫌弃和不满,悄然混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
“快,将她好生送回角宫别院,小心照料,用最好的药。”月长老立刻吩咐。
……
上官浅醒来时,已是深夜。周身如同被碾过一般疼痛无力,小腹处更是残留着隐隐的坠痛。
她睁开眼,首先对上的,是坐在床沿的宫尚角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显然已知晓一切,脸色阴沉得可怕,周身散发的寒气几乎能让空气凝结。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双总是冷静克制的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以及……一种近乎后怕的惊悸。
他死死盯着她,下颌线绷得极紧,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道:
“上官浅,谁准你……自作主张?”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压抑着巨大的情绪风暴。那风暴的中心,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