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浅袖中的纸灰余烬未冷,心中的棋局已落下新子。
她依循那纸条上的暗语,以密文回了一句“以待时机”,既未承认什么,也未否定什么,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一颗模棱两可的石子,静观其变。
果然,鱼儿躁动了。
无锋失去了寒鸦柒,对上宫浅的控制和了解出现了断层。新派来的刺客,名为“残血”,位列“魍”,性情阴鸷多疑,手段酷烈。
他接到的命令是:重新评估并接管“魅”,若其仍可为刃,则驱使之;若已生异心或失去控制,则清除,并优先确保其腹中宫门血脉的“价值”。
残血凭借高超的潜行术,在宫尚角铁桶般的防卫下,找到了一个极短暂的间隙,于角宫一处废弃的库房旁,堵住了看似偶然独处的上官浅。
一股冰冷的杀意骤然锁定她。
上官浅身形猛地一僵,霍然转身,眼中瞬间布满惊惧与警惕,手下意识按向藏于袖中的短刃,低喝道:“谁?!”
阴影中,一个浑身裹在暗色衣衫里的身影缓缓浮现,脸上带着遮住半张脸的魍阶面具,气息沉凝危险。
“露重霜寒,孤翼难飞。”对方沙哑地开口,吐出的是无锋内部高阶对低阶、或平级间用于紧急对接确认身份的暗语上半句。这意味对方阶位至少与她平级或更高。
上官浅心脏狂跳,脸上惊惧未退,但眼底迅速闪过一丝计算。她谨慎地,带着试探和敬畏接了下半句:“……血染残阳,魅影……当归。” 她接着迅速反问,声音压得极低,充满戒备与不确定:“阁下是……?我的联络人寒鸦柒大人他……” 她适时流露出困惑与一丝不安,仿佛对寒鸦柒的失联感到迷茫。
“寒鸦柒已死。”残血的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丝毫情绪,“我名残血,魍阶。现由我接管你这条线。”他目光如毒针,刺向她,“魅,你沉寂太久。验血之后更是近乎断绝联系。组织需要你的解释,以及……证明。”
上官浅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身体微晃,像是被“寒鸦柒已死”这个消息打击到,更因高阶刺客的突然出现而显得惶恐。
她下意识地抚上手臂,声音带着后怕与艰难:“残血……大人?属下……属下并非故意沉寂!宫门验血九死一生,属下险遭不测!之后宫尚角疑心重重,将属下困于角宫,近乎与世隔绝,行动言语皆受监视……寒鸦柒大人罹难,属下更是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如盲人行路,日夜惶恐,只怕暴露身份,万死难赎!”
她将“孤立无援”、“处境艰难”表现得淋漓尽致,逻辑上也契合寒鸦柒死后她理应陷入的状态。
残血眯着眼,审视着她每一丝表情。她的惊惧、她的解释,似乎都合情合理。但他并未轻易相信。
“即便处境艰难,身为无锋之刃,亦当寻机效力。你如今非但存活,更得宫尚角庇护,怀有其子……这很难不让组织怀疑,你是否已安于现状,忘了身为‘魅’的使命,甚至……忘了孤山派的血债?”
残血刻意提及“孤山派”,既是试探她是否仍被仇恨驱动,也是施加心理压力。
上官浅像是被“孤山派”三个字狠狠刺中,身体剧烈一颤,眼中瞬间迸发出蚀骨刻毒的仇恨,那恨意如此真实猛烈,几乎要燃烧起来,可她早已恢复记忆,又怎能不知孤山派之事是谁所为,如今却只能假意回复:
“血海深仇……未曾有一刻敢忘!我活至今日,便是为了复仇!”她看向残血,语气急切甚至带着一丝疯狂,“我取得宫尚角信任,孕育子嗣,皆是为了更好地潜伏!为了获取更多宫门机密!为了能更有力地打击宫门、报效组织!大人,我之心志,天地可鉴!”
她巧妙地将自己的终极复仇目标与“报效组织”暂时捆绑,显得顺理成章。
残血沉默地审视着她。那瞬间爆发出的仇恨做不得假,这是支撑“魅”最好的燃料。她的说辞,在逻辑上也形成了闭环。
“证明你的价值和对组织的忠诚。”残血最终冰冷地开口,“宫尚角近日必有清理内奸的行动。我需要下一次行动的具体时间和目标。”
上官浅面露难色,显得十分为难:“宫尚角戒备极严,此类核心情报……”
“这是命令。”残血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也是你重回组织视野的唯一机会。若做不到,便说明你已无用,甚至……是隐患。”他话中的杀意毫不掩饰。
随即,他取出那个漆黑的小蛊盅:“为确保万无一失,服下‘蚀心蛊’。每月需服缓解丹药,否则蛊虫噬心。待你证明价值,自会予你解药。”
上官浅脸色惨白,眼底是真实的恐惧。她看着那枚不祥的蛊虫,又看向残血毫无温度的眼睛。她知道,这是无锋控制高风险棋子的典型手段,自己没有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绝,像是将一切赌注压下,伸出手,指尖微颤却坚定地接过蛊虫。
“属下……遵命!只望组织能看到属下的忠诚与价值!”她语气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仰头吞下蛊虫。一股冰冷的诡异感滑落,心口传来细微刺痛,盘踞下来。
残血见她服下蛊虫,眼底的审视稍缓。生死被控,便多了几分可信。
“尽快获取情报。”残血说完,身形如鬼魅般隐去。
上官浅扶着冰冷的墙壁,冷汗涔涔。蛊虫的存在感无比清晰。
她必须行动了。
几日后,通过观察与推断,上官浅大致掌握了宫尚角下一次行动的时间与可能目标。她将情报传递了出去。
子夜,宫尚角带队出击,却再次扑空!
站在空无一人的据点内,宫尚角面沉如水,周身气压低得骇人。一次是意外,两次……必有内鬼!知情范围如此之小!
他脑海中无法抑制地浮现出上官浅的身影。那个看似柔弱,却总在风暴中心的女人。
他带着一身凛冽寒气回到角宫,径直闯入上官浅房间。
她正对镜梳发,见他进来,脸上习惯性露出温婉笑容:“公子回来了?”却在触及他冰冷审视的目光时,笑容僵住,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慌乱——并非全然伪装,蛊虫的躁动和对危机的预感让她心惊。
宫尚角步步逼近,目光如刀:“又扑空了。目标再次提前遁走。”
上官浅瞳孔微缩,下意识站起身,声音微颤:“又……又失败了?这……”
“我也很想知道,为何我的行动,总似被人提前预知。”宫尚角打断她,抬手,冰凉的指尖几乎触到她脸颊,迫她抬头直视自己,“你告诉我,问题出在何处?”
他的怀疑,已赤裸裸地摆在明面上。
上官浅睫羽急颤,脸色苍白,她护住小腹,眼中迅速盈满泪水,委屈又激动:“公子是怀疑我?!我终日在此,能向谁透露?又能透露什么?莫非……莫非公子至今仍不信我?觉得我包藏祸心?”她试图以情感和胎儿作为盾牌。
宫尚角凝视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心中疑虑却丝毫未减。她的眼泪,她的辩解,在此刻接连的“巧合”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缓缓放下手,眼神却愈发冰冷锐利。
“最好与你无关。”他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警告,“但若让我查到丝毫证据……上官浅,即便有你腹中骨肉,我也绝不轻饶。”
他转身离去,留下的话语如同冰锥,刺入上官浅心中。
她知道,宫尚角的怀疑已升至顶点。她的处境,因这蛊虫和接连的“巧合”,变得岌岌可危。棋局险象环生,一步踏错,便是满盘皆输。
宫尚角的疑心如同藤蔓,在心底疯长。两次精准的扑空,绝非巧合所能解释。上官浅的眼泪与辩解,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愈发苍白。他想起之前因无量流火之事与她的决裂,那次的背叛之痛犹在心底,如今……难道又要重演?
为了宫门,他必须确认。即便这确认的过程,冷酷得让他自己都心生寒意。
他深知,无锋如同暗处的毒蛇,绝不会放过任何可乘之机。而他,恰有一个“弱点”——每半个月,因修炼功法的特殊关口,会有两个时辰内力尽失。此事极为隐秘,但寒鸦柒曾深入角宫,未必没有探查到一丝蛛丝马迹。无锋若知,定会伺机而动。
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既能清理潜在威胁,也能试探上官浅的局。
他刻意在一次处理公务时,流露出些许疲态,并“无意”地向心腹侍卫提及“明日亥时到丑时,需静修,任何人不得打扰,远徵会在外值守”。他知道,这话,很可能通过某种渠道,落入上官浅耳中,甚至……传出去。
上官浅确实听到了风声。她心中警铃大作。她明白宫尚角在这个节骨眼上“静修”,还特意强调宫远徵值守?这太像是一个陷阱了。可她又知道宫尚角每月有两个时辰是极为虚弱的,一时间她竟不敢赌。她联想到残血给她的任务——获取宫尚角行动情报。
而这次,关乎他自身的安危!
她陷入了两难。若将此事告知无锋,无疑是证实了自己的“忠诚”,或许能换取缓解蛊毒的丹药,但宫尚角恐遭不测。若不报……残血绝不会放过她,体内的蚀心蛊随时可能发作。
然而,宫尚角的怀疑已如实质,若她再无作为,只怕等不到蛊毒发作,就会先被宫尚角清除。她心一横,决定兵行险着——她要将计就计,主动成为这盘棋中最显眼的棋子,赌一把宫尚角心中或许还存在的一丝情分与对孩子的重视。
她设法传递出了消息,内容却是:“宫尚角亥时静修,宫远徵在外,疑是陷阱,慎动。” 她希望残血能知难而退,如此既显示了她的“忠诚”,又避免了冲突。
但她低估了无锋的决心,也高估了残血的谨慎。残血接到消息,冷笑一声:“陷阱?正好!便将计就计,正好试试他的深浅!上官浅若配合便罢,若有不轨……一并清除!”他派出了四名精于合击之术的魅阶刺客。
亥时至。
角宫主殿外,宫远徵抱臂而立,眼神锐利如鹰,周身弥漫着生人勿近的毒雾气息。
殿内,宫尚角端坐榻上,闭目凝神,气息内敛至近乎虚无,仿佛真的内力全无。整个角宫看似平静,实则暗处布满了守株待兔的侍卫。
宫尚角的局已布下,角宫主殿如同张开的蛛网,静待飞蛾扑火。亥时将至,空气凝滞,压抑着暗流。
上官浅心神不宁,和衣而坐,凝神感知着外界的每一丝动静。她已知晓宫尚角的“静修”时辰,更预感到无锋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亥时刚过,异变骤生!
殿外夜空下,三道黑影如夜枭般毫无征兆地扑下,目标明确,直取主殿大门!攻势凌厉,瞬间与值守的宫远徵及暗卫激烈交手,金铁交鸣之声打破寂静!
这三名“魅”阶刺客武功路数阴狠刁钻,配合默契,显然是精心挑选的强攻好手,意在制造混乱,吸引所有注意力。
殿内,宫尚角依旧闭目盘坐,气息内敛至虚无,仿佛对外界厮杀充耳不闻。
廊下阴影中,上官浅屏住呼吸。她知道,这强攻的三者只是幌子!无锋行事绝不会如此简单!她目光如炬,急速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能藏匿的角落。
果然!就在宫远徵被三名刺客缠住,所有明处守卫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的刹那——
一道极其模糊、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从主殿侧后方一根巨大梁柱的顶端悄无声息地滑落!其身法轻灵诡谲到了极致,竟完美避开了所有明哨暗卡!第四名“魅”!他一直潜伏在那里,等待的就是这注意力转移的瞬间!
他手中一抹乌光闪烁,那是一柄淬毒的短刺,挟着阴寒内力,无声无息地刺向殿内宫尚角的后心!角度歹毒,时机精准,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殿门处的宫尚角似乎正全力感知前方的战斗,对这一缕来自背后死角的绝命杀机“浑然未觉”!
千钧一发!
一直全神戒备的上官浅动了!她的轻功在这一刻提升到极致,身影如一道淡烟,不是扑向殿门,而是直冲那第四名刺客的刺杀路线!
她手中没有兵器(或因戒备未随身携带),情急之下,她猛地将腕上一个玉镯撸下,灌注内力,疾射向那刺客持刺的手腕!同时,身体毫不犹豫地合身撞向宫尚角的后背,试图将他撞开!
“啪!”玉镯精准地打中了刺客的手腕,虽未造成重伤,却使得那致命一刺的方向微微偏斜,慢了半瞬!
而就是这争取来的电光火石的一瞬——
上官浅已撞到了宫尚角背上,试图推开他。但那刺客的变招也极快,一击不中,毒刺顺势下划,凌厉的劲风及那阴寒的掌力,结结实实地扫过了上官浅的侧腹和后背!
“噗——!”上官浅如遭重击,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被那残余的掌力狠狠掼飞出去,重重摔在坚硬的石板地上,剧烈的疼痛尤其是小腹处传来的撕裂感让她瞬间蜷缩成一团,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
“上官浅!”宫尚角霍然转身!他其实早已感知到背后的杀机,本已准备雷霆反击,却万万没想到上官浅会突然冲出,以这种方式介入!
看到她为自己挡下这一击而重伤倒地,尤其是看到她裙摆上迅速洇出的刺目血色,宫尚角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所有的冷静、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崩塌!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暴怒瞬间席卷了他!
“找死!”他眼中杀机暴涨,不再掩饰那磅礴的内力,剑不出鞘,反手一掌拍出,刚猛无俦的掌风如同实质,狠狠印在那第四名刺客的胸膛!
“咔嚓!”骨头碎裂的清晰声音响起!那刺客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便如破布袋般倒飞出去,撞在廊柱上,软软滑落,生死不知。
与此同时,宫远徵也爆发了,毒雾与暗器齐飞,迅速解决了那三名明处的刺客。
战斗顷刻间结束。
宫尚角看都未看那些刺客一眼,第一时间冲到上官浅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触手一片冰凉,她的身体因剧痛而不断颤抖,双手死死护着小腹,眼神涣散,唇边不断溢出鲜血和痛苦的呻吟。
“孩子……我的孩子……”她无意识地呢喃,声音微弱得令人心碎。
“远徵!!”宫尚角的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快救她!救孩子!”
宫远徵迅速上前,把脉之后脸色大变:“哥!是重击伤了胎气,出血不止,非常危险!”
宫尚角紧紧抱着上官浅,感受着她生命的流逝和那未出世孩子的危机,再回想她方才奋不顾身撞开自己、硬生生承受那致命一击的画面……他精心布置的试探,得到了一个让他痛彻心扉、悔恨交加的结果。
他以为能掌控一切,却算漏了她的决绝。
他怀疑她的忠诚,她却用最惨烈的方式证明了……某些超越立场的东西。
“撑住……上官浅,我不准你有事!”他低吼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恐惧,快步向内室冲去。
窗外夜色浓重,角宫内的血腥味尚未散去。宫尚角抱着重伤的上官浅,心中那座冰封的怀疑之城,在这场出乎意料的惨烈“试探”中,轰然裂开了巨大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