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尚角小心翼翼地将上官浅安置在床榻上,她的身体因剧痛而不住地痉挛,冷汗早已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黏在苍白如纸的皮肤上。
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可能引发她压抑不住的痛哼,鲜血仍在缓慢地洇出,染红了身下的锦被,那抹刺目的红灼烧着宫尚角的眼睛。
宫远徵神色凝重,迅速施针止血,又喂她服下固本培元、安胎续命的珍贵药丸。整个过程,上官浅的意识在半昏半醒间浮沉。剧烈的疼痛从小腹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有无数根针在体内搅动,又像是被置于寒冰与烈焰中交替炙烤。
她无力地蜷缩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血痕,唯有在偶尔清醒的瞬间,那双蒙着水雾与痛苦的眼眸会惶然地寻找,直到模糊地映出宫尚角紧绷的身影,才会略微安定,随即又被下一波剧痛吞噬。
“孩子……我的孩子……”她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呢喃,如同濒死幼兽的哀鸣,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宫尚角的心底。
宫尚角就站在床边,身形挺拔如松,却僵硬得如同石雕。他看着她受苦,看着她为保护他而承受这一切,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怀疑此刻被更汹涌的情绪彻底冲垮——是铺天盖地的愧疚与悔恨。
他想起自己布下的局,那冷酷的算计,那引蛇出洞的“静修”。他以为掌控一切,却独独算漏了她的情,算漏了她会如此决绝地扑上来。
那奋不顾身的一撞,那染血的玉镯,那替他承受的致命掌力……铁一般的事实,无声地嘲讽着他之前的猜忌。
“我……竟如此疑她……”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内心。
那两次扑空带来的疑云,在她惨烈的牺牲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卑劣。他痛恨自己的多疑,痛恨这宫门责任压得人喘不过气、不得不尔虞我诈的环境,更痛恨让她陷入如此险境、伤她至此的自己。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那双惯常锐利冰冷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前所未有的痛楚与怜惜。他亲自拧了温热的湿帕,极其轻柔地擦拭她额角的冷汗和唇边的血渍,动作小心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他接过侍卫熬好的汤药,试过温度后,一点点、极有耐心地喂入她口中,每当她因痛苦抗拒时,他便低声安抚,那声音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温柔。
夜深人静,他屏退了旁人,只留宫远徵在外间随时侯命。
他坐在床边,握着上官浅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内力源源不断地、温和地输入她体内,助她抵御痛苦,稳固胎息。他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也紧蹙的眉头,心中如同压着千钧巨石。
而上官浅,在痛苦的间隙,意识浮沉间,内心同样波涛汹涌。
剧烈的身体痛苦之下,是更复杂的情绪翻腾。她赌赢了,宫尚角的愧疚和紧张如此明显,他眼中的冰霜为她融化,信任似乎已触手可及。
这让她在无尽的痛苦中,感受到一丝苦涩的慰藉。为他挡下那一击,确有算计,是为了取信于他,是为了在这宫门求得一线生机。
但……那一刻的冲动,真的仅仅是算计吗?
当他背影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毒刺之下时,那瞬间涌起的惊惧与心痛,几乎超越了理智的权衡。她不愿看到他受伤,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恐慌。她对他,终究是生了不该有的情愫。
这情愫与她肩背负的无锋血仇、与点竹灭门之恨剧烈地冲突着,让她在身体的剧痛之外,更感迷茫与煎熬。孩子的安危更让她揪心,这是她的骨血,是她与宫尚角之间斩不断的牵连,也是她复杂心绪中最柔软也最脆弱的一部分。
就在此时,一股奇异的、仿佛某种扎根于心脏深处的无形枷锁骤然松脱的感觉,毫无征兆地袭来!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感,虽然身体依旧剧痛虚弱,但灵魂深处某种时刻存在的、令人窒息的控制和威胁,突然消失了。蚀心之蛊……解了?! 她昏沉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了一瞬,茫然又不解。
怎么会……
无锋总部,气氛凝滞。
四名魅阶精锐尽数折损的消息传来,引得众人侧目。损失不小,尤其任务彻底失败。
残血面色阴沉,正思忖着如何向上解释,或将责任推诿于上官浅的“情报有误”或“配合不力”。
忽然,一股极其阴冷、强大到令人战栗的气息笼罩了整个大厅。所有人,包括残血,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敬畏地低下头。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上首,面容模糊难辨,唯有一双眼睛,冰冷得不带丝毫人类情感。正是神秘莫测的首领——点竹。
点竹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最终落在残血身上。
“任务失败。”点竹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让空气都仿佛冻结。
残血心中一紧,急忙上前一步,试图辩解:“首领,此次行动是因……”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点竹动了。
没有人看清她是如何动作的,仿佛只是眨眼间,她便已从高位上消失,下一秒出现在残血面前。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轻飘飘地按在了残血的头顶。
残血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他想挣扎,却发现全身内力如同被彻底冻结,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呃……”他只能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
下一秒,令人牙酸的“咔嚓”声细密响起!残血的整个头颅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塌陷……点竹的内力阴毒无比,竟是在瞬间震碎了他头骨乃至脑髓,而外表却几乎看不出太大伤痕!
点竹松开手,残血的尸体软软倒地,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
大厅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所有人噤若寒蝉,冷汗涔涔。
点竹看都没看那尸体一眼,仿佛只是随手碾死了一只蚂蚁。她转身,似要离去。
就在这时,从残血瘫软的袖口中,滑落出一张小小的纸条。
一名离得近的下属颤抖着捡起,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瞬间脸色大变,双手奉给点竹。
点竹目光扫过纸条上的字迹——正是上官浅传递出的那条示警信息:“宫尚角亥时静修,宫远徵在外,疑是陷阱,慎动。”
点竹沉默了片刻,周身寒气更重。她冷哼一声,指尖微动,纸条化为齑粉。
“清理干净。”她丢下这句话,身影再次如同鬼魅般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直到那恐怖的压力彻底消失,众人才敢稍微喘息。看着残血凄惨的死状,再回想那张纸条,所有人心中都明了:残血隐瞒了关键情报,意图不明,招致杀身之祸。而上官浅……她传递了消息,甚至明确示警,是无锋自身判断失误,强行行动。
同时,残血一死,由他以身饲养的蚀心蛊母蛊也随之消亡。远在宫门、正被宫尚角精心照料的上官浅,在那剧痛与迷茫之中,感受到的那份枷锁松脱的奇异感觉,正是由此而来。她体内的子蛊,无声无息地化去了。
命运的轨迹,因一场惨烈的试探、一次奋不顾身的相护、以及一场冷酷的清理,再次发生了偏转。
宫尚角心中的坚冰裂开缝隙,愧疚与情愫滋生;上官浅暂时摆脱了蛊毒的控制,获得了喘息之机,但仇恨与情感的纠葛依旧深重;而无锋内部,则因点竹的雷霆手段和残血之死,陷入了新的猜忌与恐惧之中。
无锋接连折损精锐,尤其是残血的诡异暴毙,在组织内部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和猜忌。点竹的雷霆手段震慑了所有人,一时间针对宫门行动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寂。
这两个月,宫门外松内紧,却意外地获得了一段难得的平静时光。
角宫内,氛围更是悄然转变。
上官浅体内的蚀心蛊莫名消散,她心知肚明这意味着什么。残血已死,她与无锋之间那条最直接、最恶毒的纽带暂时断裂了。
虽然血海深仇未报,前路依旧渺茫,但至少,那每月发作、催命符般的剧痛消失了,她获得了喘息之机,更能全心应对眼前的局面和……腹中的孩子。
而宫尚角,经过那次惊心动魄的夜晚,心中坚冰彻底融化。上官浅浴血挡在他身前、奄奄一息的画面如同梦魇,时常在他脑海中浮现,每一次都带来锥心的悔恨与后怕。那场他亲手布下的局,最终试出的,是他自己无法承受的代价和早已深种而不自知的情愫。
他再也无法用冷漠和怀疑来武装自己。他清楚地意识到,上官浅,连同她腹中的骨肉,是他宫尚角此生绝不能再失去的软肋,亦是甘之如饴的珍宝。
这两个月,宫二先生像是变了一个人。
上官浅孕中口味变得极其刁钻,时常突然想吃某样东西,且一刻也等不得。这日深夜,她忽然毫无征兆地想起旧时家中厨娘做的一道甜羹——杏仁雪耳炖梨盅,想得厉害,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身侧的宫尚角立刻察觉,撑起身子,低声问她:“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上官浅有些不好意思,犹豫片刻,还是细声说了:“只是……突然很想吃一道甜羹,扰你休息了。”
宫尚角闻言,竟没有丝毫的不耐,反而松了口气:“想吃东西是好事。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立刻去做。”
“是……杏仁雪耳炖梨盅,要炖得糯糯的,梨子要晶莹剔透……”她描述着,自己都觉得要求甚多。
宫尚角仔细听了,点点头:“好。” 他竟亲自披衣起身,吩咐了下去。
然而厨房匆忙做来的,总不合上官浅记忆中的味道,不是火候差了就是甜度不对。她只尝了一口,便放下勺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却还是温顺地说:“许是我不该半夜折腾,还是睡吧。”
宫尚角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让她先躺下。
约莫一个时辰后,浅眠的上官浅被极其轻微的动静惊醒。她睁开眼,发现身侧空无一人。疑惑地起身,循着微弱的光亮走到小厨房外,竟看到宫尚角高大的身影正站在灶台前。
他挽起了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正小心翼翼地看着砂锅里的火候。旁边的案板上还放着处理好的梨和泡发的银耳。他神情专注,仿佛在处理最重要的宫门事务,额角甚至渗出细微的汗珠。他竟……亲自在做?
上官浅怔在门口,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猛地撞了一下,酸涩又温暖。
宫尚角似有所觉,回过头,看到她,微微一愣,随即有些许不自在,低声道:“吵醒你了?我记得你说的做法,试一次。很快就好,再去睡会儿。”
那碗最终由宫二先生亲手炖制的甜羹,或许比不上顶尖厨子的手艺,火候却恰到好处,甜度也依着她的喜好。上官浅小口小口吃着,只觉得从未尝过如此温暖甜糯的滋味,暖到了心窝里。
宫尚角就坐在一旁看着,眼神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宫尚角公务繁忙,时常需在书房处理至深夜。以往上官浅绝不会打扰。如今,他却主动提出:“若觉得闷,可来书房坐坐。远徵近日新调了安神的香,对你身子有益。”
于是,上官浅便时常抱个软枕,窝在书房窗下的软榻上。有时看书,有时只是看着窗外发呆,更多时候,是看着埋首案牍的宫尚角。
他处理事务时神情依旧冷峻专注,但每隔一段时间,总会下意识地抬眸看向她所在的方向,确认她一切安好,才会继续低头批阅。有时她会小憩,醒来身上必定多了一件他的外袍,带着他清冽的气息。
一日,她见他书写公文,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忽然生了念头,轻声道:“夫君的字真好。”
宫尚角笔尖一顿,抬眼看她。最后将目光落在她微凸的小腹上,眼神瞬间软得不可思议。他放下笔,起身走过来:“浅浅想学吗?”
他竟真的铺开宣纸,重新研墨,然后从身后轻轻环住她,大手覆上她执笔的小手。他的胸膛温暖宽阔,将她整个人护在怀中,清冽的男性气息将她包裹。
“腕要平,力要沉,意先于笔……”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上官浅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被他握住的手微微颤抖。他的引导稳健有力,带着她一笔一划写下。写的却不是公文,而是一首静心宁神的古诗。
那一刻,书房里只有墨香萦绕,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以及两人交融的呼吸声。窗外阳光正好,岁月静好得让人几乎要忘记所有的阴谋与仇恨。
随着月份渐大,为孩子取名之事也提上日程。
宫远徵兴致勃勃地拿来一堆自己翻书找的字:“哥,你看这个‘琛’字如何?珍宝之意!还有这个‘睿’……”
宫尚角却只是淡淡扫过,未置可否。
夜间,他为上官浅揉着有些浮肿的小腿,状似无意地提起:“孩子名字,你可有想法?”
上官浅怔了怔,摇了摇头。
宫尚角沉默片刻,道:“我翻了些古籍。若是男孩,叫‘宫宸曦’,宸,帝居,曦,晨光。愿他如晨光破晓,立于高处,心向光明。若是女孩……”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柔和,“叫‘宫绾宁’,绾,系取,宁,安宁。愿她一生安宁,常伴父母膝下。”
上官浅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名字。无论是“宸曦”的尊贵光明,还是“绾宁”的岁月静好,都寄予了一个父亲最深沉的、与他自己截然不同的期盼——他不愿孩子再卷入腥风血雨,只望他/她光明安宁。
这名字里,没有宫门继承人的重压,只有最纯粹的父爱。
她眼眶微微发热,低下头,轻声道:“很好听。谢谢你,宫二先生。”
宫尚角看着她低垂的眉眼,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他们的骨肉。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珍重。
“浅浅,”他忽然唤了她的闺名,声音低沉而郑重,“我会护好你们。”
上官浅的心猛地一颤,抬头撞入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是以往的冰冷探究,而是清晰的承诺与浓得化不开的情愫。
她依偎进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也有春风拂过,生出细微的绿意。然而,角落深处,那名为仇恨的种子,依旧深埋。这份温情愈浓,内心的挣扎与煎熬也愈甚。
这段偷来的宁静时光,如同苦涩药汤里悄然注入的一勺蜜,甜得让人心醉,也让人愈发害怕失去。她在沉溺与清醒间徘徊,在仇恨与情爱中挣扎,唯一清晰的,是腹中日益成长的胎儿,那是她无论如何都要守护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