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角宫这片看似平静的港湾里悄然流淌。上官浅的孕肚日渐隆起,宫尚角的呵护也愈发无微不至。他几乎将大半公务挪到了角宫内处理,只为能随时照应。
宫远徵成了角宫的常客,今日送来自称能安胎强身的新汤药,明日又捧来据说用灵草缝制的软枕。他看向上官浅肚子的眼神,好奇中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与笨拙的温柔。有时,他会坐在一旁,看着宫尚角自然而然地为上官浅揉按浮肿的脚踝,或是仔细地为她布菜,眼神会流露出些许惊奇,但更多的是为哥哥感到的欣慰。
这一日,宫远徵又端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信誓旦旦:“这次绝对比上次好喝,我加了甘草和蜂蜜!”
上官浅还未说话,宫尚角已自然接过药碗,先试了试温度,才递给她,目光却扫向弟弟:“远徵,是药三分毒,下次改方子前,先问过大夫。”
宫远徵撇撇嘴,却没反驳,只嘀咕道:“我知道分寸,都是为了我小侄子好。”
上官浅小口喝着药,确实比以往的甘甜不少。她抬眼看了看宫尚角紧绷的侧脸,又看了看有些不忿的宫远徵,心中微叹。宫尚角的紧张,她如何感觉不到?他几乎将她与外界一切可能的风险隔绝,这份保护密不透风,让她心安,却也隐隐感到一丝窒息。她深知,这平静之下,暗潮从未停止涌动。
某日下午,上官浅小憩醒来,发现枕边放了一套极其柔软细腻的婴孩衣物,用料是顶级的云锦,针脚细密,绣着寓意吉祥的纹样,却并非出自宫门绣坊之手。
她正疑惑,宫尚角走了进来,见她拿着衣服,便道:“刚送来的。看看喜不喜欢?”
“这是……”
“我让外府的铺子送的。选了十几种料子,这是其中最软的。若喜欢,便让他们再按这个做。”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寻常小事。
上官浅却瞬间明了。他并非只是下单采购,而是细致地比较筛选过。他甚至在用他的方式,小心翼翼地避免让宫门内可能存在的任何不确定因素经手他们孩子的贴身之物。这份沉默的谨慎,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心头发酸。
她抚摸着那柔软的布料,低声道:“很喜欢,谢谢夫君。”
宫尚角走近,目光落在衣物上,冷硬的眉眼间染上一抹极淡的柔色。“尚角,”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无锋……近来当真如此安静吗?”
宫尚角抚弄衣料的手指微微一顿。书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他抬眼看她,她的眼眸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忧虑。
他沉默片刻,终是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点竹手段酷烈,残血之死让她内部清理了不少人。短期内,她需要重整势力,也需要时间评估宫门的实力深浅。这段平静,是用血换来的,但不会长久。”
他并未隐瞒,却也未详说宫门外松内紧之下的种种布置。他只是看着她,道:“这些事,有我。你只需安心休养。”
他的话语依旧带着宫二先生特有的掌控力,却不再冰冷,而是沉甸甸的承诺。
上官浅没有再问。她知道的,他不会多说。她也知道,他必定布下了天罗地网。她垂下眼帘,将那份不安强行压下。
又过了些时日,上官浅在宫尚角的书房角落发现了一本半开的书,里面竟夹着一页纸,上面是宫尚角的字迹,罗列着几个女孩的名字,旁边还有细小的批注,写着“此字过于柔媚”、“此音韵稍显拗口”等,最终,“绾宁”二字被圈了出来。
而在另一张纸上,则写着“宫宸曦”三个字,笔力遒劲,透着一股希冀与力量。
她拿着那页纸,怔了许久。他从未告诉她,为了这两个名字,他私下竟如此斟酌比较。那些被他否掉的名字,想必也是翻遍了古籍诗书才寻得的。他将他所有的温柔与期盼,都凝在了这最终的选择里。
当晚,宫尚角回来,见她正对着那页纸出神。
他脚步微顿,走上前,从身后轻轻拥住她,手掌覆上她隆起的小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低声道:“看到了?”
“嗯。”上官浅的声音有些哽咽,“很好。真的很好。”
他沉默地抱了她一会儿,感受着掌心下生命的悸动。忽然,他感觉到掌心被轻微地顶了一下。
两人同时一僵。
紧接着,又是一下,更清晰了些。
宫尚角浑身一震,几乎是瞬间松开了她,转到她面前,单膝跪了下来,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肚子。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震惊与无措,那双总是深邃锐利的眼眸,此刻睁得很大,竟显得有些……呆愣。
他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点颤抖地,再次将大手覆上去。
腹中的孩子似乎感知到了父亲的触碰,又活泼地动了几下。
宫尚角猛地抬头看向上官浅,喉结滚动,嘴唇微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是一种超越了所有谋划、所有冷静自持的、最原始的生命震撼。
上官浅看着他这般模样,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却是带着笑的。她拉起他的手,更紧地贴在自己腹上,柔声道:“他在跟你打招呼呢,夫君。”
宫尚角的手心滚烫,维持着那个近乎虔诚的姿势,久久不动。他深邃的目光从她的肚子缓缓移向上官浅带泪的笑颜,那冰封般的面容如同春雪消融,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情感,最终,所有汹涌的情绪都化为一片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
他站起身,极轻地将她拥入怀中,像是拥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这一刻,所有的阴谋算计、血海深仇似乎暂时远去。角宫的灯火温暖而安宁,将相拥的身影投在窗上,勾勒出一幅圆满的剪影。
然而,上官浅靠在宫尚角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却稍快的心跳,在感受到巨大幸福的同时,心底那根紧绷的弦却并未放松。
孩子的每一次胎动,都在提醒她未来的重量。这份由宫尚角小心翼翼构筑起来的宁静,愈是温暖,愈是让她清醒地知道,它有多么脆弱。
无锋的沉寂是暂时的,点竹的仇恨不死不休。而她,身负家仇,夹在这漩涡中央,终有一日,必须做出选择。
她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入他的衣襟,汲取着此刻令人心安的气息。未来的风暴无法预测,但至少此刻,他们拥有彼此,和这份血脉相连的悸动。这片刻的温暖,是她淬毒人生中唯一的解药,也是支撑她走下去的、最甜蜜的负荷。
可她不能只做被保护的那一个。血海深仇未报,她身上依旧流淌着孤山派的血,她是无锋曾经最锋利的刀之一。即便为了孩子,她也必须拥有自保乃至反击的力量。
这日,宫尚角外出巡视旧尘山谷的布防。上官浅屏退了侍女,独自一人留在书房。她走到宫尚角常坐的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目光扫过桌上整齐摞放的文书。
她知道这里的某些暗格。作为曾经被派来刺探他的魅,她对此做过功课,只是从未有机会、也未曾想过真正动用。
她的手指沿着桌沿细微的纹路轻轻滑过,感受着内力的轻微波动。在一处不起眼的雕花凹陷处,她指尖微微用力,注入一丝极细微的、属于孤山派的独特内息——这是她近期胎象稳固后,悄悄重新凝练起的,微弱,却足以触发某些特定的机关。
“咔”一声轻响,一个隐蔽的抽屉弹开。
里面并非宫门核心的机密文件,而是一些关于江湖各派动向的简报,以及……一些关于无锋的零碎情报汇总。
上官浅的心跳加快了几分。她快速翻阅着。情报大多证实了宫尚角之前的说法,点竹确实在内部进行了清洗,手段残酷,令无锋底层人员人心惶惶。
但有一条不起眼的信息引起了她的注意:近期有数批身份不明的物资,通过旧尘山谷附近不同的秘密水道运入,接收方隐匿,但运输者手法老练,疑似与无锋旧部有关。
点竹果然没有真的沉寂!她只是在用更隐蔽的方式补充损耗,甚至可能是在筹备更大的行动。
上官浅迅速记下关键信息,将一切恢复原状,抹去所有痕迹,仿佛从未有人动过。
当晚,宫尚角归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上官浅如常为他奉上热茶,状似无意地提起:“今日觉得有些气闷,在附近走了走,看到山谷东南方向的河道似乎格外繁忙呢。”
宫尚角接过茶盏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抬眼看了她一下,目光深邃,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近日商队往来是多了些。”
他没有多说,但上官浅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细微反应。他知道了。他必然也掌握了那些异常物资流动的情况,甚至可能知道得更多。他的平静,是因为一切尽在掌握,还是不愿让她担忧?
又过了几日,上官浅提出想去医馆走走,找些安神的药材自己配香囊。
宫尚角沉吟片刻,道:“让远徵陪你去。医馆药材繁杂,有些气味于你不宜,他在旁看着稳妥。”
上官浅温顺应下。
医馆内,药香弥漫。宫远徵果然寸步不离,像个紧张的小护卫,但凡上官浅目光扫过某些药性稍烈的药材,他便立刻上前一步,看似介绍,实则是阻拦。
上官浅心中好笑,又有些暖意。她佯装挑选宁神香料的药材,却在不经意间,将一枚折叠得极小的纸条,塞入了一味常用于治疗内伤、却并非安神配方常用的药材“三七”的库存匣子底层。
她知道,每隔三日,会有专门的外务人员来取走一批特定药材,其中就包括这味“三七”,它们会被送往旧尘山谷中几家由宫门暗中控制、实则用于联络和收集情报的药铺。
那纸条上,用密语写着她前几日从宫尚角暗格中看到的水道信息和自己的猜测。她没有署名,用的却是孤山派旧部之间曾使用过的、极其隐秘的联络方式。她不知道这世上是否还有孤山派的遗孤能看到,这更像是一次投入深潭的石子,她甚至不期待回音。她只是在播下一颗种子,一种可能。
做完这一切,她若无其事地选好几味温和的香料,对着依旧紧绷的宫远徵浅浅一笑:“有劳远徵弟弟了,我们回去吧。”
日子依旧平静地流淌。宫尚角待她愈发温柔体贴,他甚至开始亲手雕刻一块上好的暖玉,说是要给孩子做诞生礼。上官浅抚摸着日渐圆润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小生命有力的活动,心中的撕裂感却与日俱增。
他的爱是真的,她的沉溺也是真的。可仇恨也是真的,那场焚尽她一切的大火,从未在她梦中熄灭。
这天夜里,上官浅忽然从梦中惊醒,心跳得厉害。她梦见冰冷的刀锋,和点竹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怎么了?”宫尚角立刻醒来,将她揽入怀中,感受到她轻微的颤抖。
“没什么,”上官浅靠在他胸口,声音有些沙哑,“只是做了个噩梦。”
宫尚角轻轻拍着她的背,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别怕,我在。”
黑暗中,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上官浅闭上眼,掩去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她不知道的是,几乎在同一时间,宫门最隐秘的谍报室中,一封刚从外界传来的密报,被迅速呈到了尚未歇息的宫子羽面前。密报上的内容,让宫子羽温润的眉头紧紧蹙起。
而宫尚角,在安抚上官浅重新睡下后,于黑暗中睁着眼,眸色沉静如寒潭,毫无睡意。他听到了窗外夜枭掠过角宫屋檐的细微声响——那是他的心腹传递来的信号,表明有新的情报送达。
平静的湖面之下,暗流终于开始加速涌动。新的棋局,正在无声无息间,悄然布下。上官浅投出的石子,似乎并未沉底。而宫尚角的网,也正在缓缓收拢。只是不知,当风雨真正来袭时,他们这用温情与谎言交织而成的脆弱联盟,能否经受住最终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