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水汽氤氲未散,带着她惯用的、与他这里冷冽的木质香格格不入的柔和花香调,萦绕在鼻尖。
白鹿站在客房浴室宽大的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面色苍白、眼窝下方透着青黑阴影的女人。湿发冰凉地贴附着脖颈,冷意丝丝缕缕钻入皮肤,却比不上心头的万分之一寒。
她用指尖用力按压着太阳穴,试图将那些混乱喧嚣的画面驱逐出去——镁光灯,惊愕的镜头,他冷静到近乎残忍的脸,屏幕上疯狂滚动的“情侣”词条……还有最后,他站在楼梯下,用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从现在起,我们是‘情侣’。”
荒谬。
一场她失控引发的灾难,却被他轻描淡写地扭转为一场全民围观的戏剧。而她,从闯入者,变成了戏台上的提线木偶。
胃部一阵抽搐性的不适翻涌上来,带着晚宴上酒精残留的灼烧感。她捂住嘴,干呕了几下,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味道泛上喉间。
不能再想了。
她粗暴地扯下包头发的毛巾,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走到客房门口,反锁了门,又觉得不放心,吃力地将房间里一张单人沙发拖过来,抵在门后。做完这一切,她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重重把自己摔进那张柔软得过分的大床里。
身体极度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架过度使用后濒临崩溃的机器,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今晚的一切,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窗外隐约传来引擎声,还有远处模糊的、像是扩音器喊话的动静。狗仔们果然闻风而动了,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将这栋别墅围成了孤岛。
她拉高羽绒薄被,将自己连头带脸严严实实地蒙住,试图隔绝一切声音,一切光线,一切纷扰。
黑暗中,时间流逝变得模糊不清。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一个小时。
就在她意识昏沉,几乎要被极度疲惫拖入混沌的睡眠时——
“叩、叩、叩。”
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清晰地穿透门板,落在耳膜上。
她猛地一颤,瞬间惊醒,心脏狂跳起来,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门外安静了片刻。
然后,是钥匙轻轻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
咔哒。
轻微的解锁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如同惊雷。
抵着门的沙发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门被外面的人推动了一点,但被沙发阻碍了。
白鹿猛地坐起身,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死死盯着那扇被从外面打开了一条缝隙的门。黑暗中,她能感觉到门外站着人。
“谁?”她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明显的惊惧和敌意。
门外沉默了一瞬。
然后,是敖瑞鹏低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是我。”
他顿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和那道障碍物,声音里染上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什么:“门锁着做什么?还有东西抵着?”
白鹿攥紧了被角,指甲掐进掌心:“……很晚了,我要休息了。有事明天再说。”
门外又是一阵沉默。
她能想象到他此刻可能蹙起的眉头。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容易被拒绝的人。
“开门,白鹿。”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种不容抗拒的力度,“你需要吃点东西再睡。晚上喝了酒,空着胃会难受。”
吃东西?在这种时候?他以为这是什么?深夜温情关怀剧场吗?
荒谬感再次席卷了她。
“我不饿。”她生硬地拒绝,“拿走。”
“厨房温着粥。”他像是没听到她的拒绝,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以前……胃就不太好。”
那句突兀的、中间微妙停顿的话,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她一下。那些刻意遗忘的、属于过去的碎片又试图翻涌上来——她因为拍戏饮食不规律犯胃病,他笨手笨脚地熬粥,把厨房弄得一团糟……
她猛地闭了闭眼,强行掐断那些不合时宜的记忆。
“敖瑞鹏,”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疏离,“我们现在不是可以互相关心对方胃好不好关系。外面全是记者,我们刚刚……联手制造了一个可能是年度最离谱的娱乐头条。你觉得我现在吃得下任何东西?”
门外的人似乎被她这番话噎住了。
几秒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固执:“吃不下也要吃。”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近乎强硬:“或者你想明天因为低血糖或者胃痛晕倒,再上一次头条?‘白鹿疑似为情所伤,憔悴入院’?你觉得这个标题怎么样?”
白鹿气得差点笑出来。他总能精准地找到她的软肋,用最冷静的语气,说出最具威胁性的话。
她咬着下唇,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还是败给了这种该死的、被他完全掌控局面的无力感。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门后,费力地将那张碍事的沙发挪开一点。
门被从外面推开。
敖瑞鹏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几样清淡小菜,还有一杯透明的、冒着热气的液体,似乎是蜂蜜水。
他换了一身深色的家居服,头发有些微湿,像是也刚洗过澡。身上那股冷冽的木质香气更清晰了些,混合着食物温热的气息,一种居家的、温暖的错觉,与此刻剑拔弩张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穿着他的浴袍,过于宽大,更显得她身形纤细单薄,湿发凌乱,脸色苍白,只有一双眼睛,因为怒气和不甘,亮得惊人,带着明显的防备,像只被逼到角落的猫。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眸色深了些,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将东西放在靠窗的小圆桌上。
“趁热吃。”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完成一项必要的任务。
白鹿站在原地没动,冷眼看着他:“东西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敖瑞鹏放下托盘,却没有立刻离开。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房间里她刚刚拖过去抵门的沙发,又落回她紧绷的脸上。
“你就这么防着我?”他忽然问,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白鹿扯了扯嘴角,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不然呢?敖老师难道忘了,七年前是谁一条短信就判了我死刑?现在又是谁一句话就把我绑上了‘情侣’的贼船?对你,多防备一点,总没错。”
这话说得尖刻,几乎撕破了所有伪装的平静。
敖瑞鹏的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一瞬。房间里的光线昏暗,在他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他朝她走近了一步。
白鹿下意识地后退,脚跟抵住了床沿。
他停在她面前,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让她感受到他身上带来的压迫感,却又没有真正侵入她的安全距离。
“那条船,”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缓慢,“现在是我们两个人的。沉了,谁也别想独活。”
他的目光沉静得像深潭,却带着一种让人心悸的力量。
“所以,至少在船靠岸之前,”他微微倾身,拿起托盘上那杯温热的蜂蜜水,递到她面前,语气不容置疑,“把它喝了,然后把粥吃了。你需要保持体力,白鹿。”
“我们,”他加重了这两个字的读音,“都需要的。”
蜂蜜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手指,带着甜腻的香味。他固执地举着杯子,没有收回的意思,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牢牢锁着她,仿佛她不接过去,他就会一直这样僵持下去。
白鹿看着那杯水,又看看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一种极度的疲惫和无力再次涌上心头。
争吵,对峙,毫无意义。
她最终败下阵来,几乎是抢一般地夺过那杯水,仰头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了下去。过甜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却抚不平胸口的滞涩。
她把空杯子重重放回托盘,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可以了吗?”她语气硬邦邦地问。
敖瑞鹏的视线在她沾了点水渍的唇角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终于转身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明天早上九点,李哥会带团队过来。”他的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商量后续的应对方案和……可能需要配合的场合。”
“把你的状态调整好。”
说完,他带上了门。
没有锁舌叩击的声音。他这次没有从外面反锁。
白鹿站在原地,听着他沉稳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全身紧绷的力气终于松懈下来。她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双臂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蜂蜜水的甜味还残留在口腔里,混合着眼泪咸涩的冲动,形成一种无比古怪的味道。
他说,那条船,沉了,谁也别想独活。
可为什么,她总觉得,率先溺毙在冰冷海水里的,一定会是她。
窗外,狗仔的守候似乎永无止境。偶有车灯的光晕扫过窗帘,带来一瞬间的光明,又迅速隐没于黑暗。
这座昂贵的、冰冷的别墅,成了一个巨大的金色鸟笼。
而她和他,成了被迫关在一起,表演着“情侣”戏码的困兽。
一夜无眠。
天色在辗转反侧中一点点亮起来。
手机依旧关着,与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反而获得了一种扭曲的平静。
早上八点多,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比昨晚温和许多。
是敖瑞鹏的声音:“醒了就出来吃早餐。李哥他们快到了。”
白鹿盯着天花板,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认命般地爬起来。浴室里有全新的、未拆封的护肤品和化妆品,甚至还有几件吊牌都没拆的女装,尺码赫然是她的尺寸。
他准备得倒是“周全”。
她冷笑一下,刻意忽略心头那点异样,快速洗漱,选了一套最保守的休闲装换上,又化了一个能遮掩疲惫的淡妆。镜子里的人,看起来终于有了点女明星该有的样子,即使眼底深处依旧是一片荒芜。
她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敖瑞鹏已经坐在一楼餐厅的长桌旁。他穿着简单的白T和黑色运动长裤,头发随意抓了抓,看起来清爽又居家,正一边看着平板电脑上的新闻,一边喝着咖啡。
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早餐,中西合璧。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他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审视,似乎是在评估她的状态,然后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便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平板上,语气平淡无波:“吃吧。一会儿有的忙。”
白鹿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沉默地拿起一片吐司,味同嚼蜡地吃着。
气氛僵硬得能冻死人。
直到门铃尖锐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敖瑞鹏放下平板,起身:“他们来了。”
他走去开门。
白鹿放下吃了一半的吐司,抽纸巾擦了擦手,心脏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跳动。她知道,门打开后,真正的暴风雨,才算刚刚来临。
玄关处传来门打开的声响,以及一个急促又刻意压低的男声——
“我的两位祖宗欸!你们知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简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