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露台玻璃门在身后合拢，将凄风苦雨和那句石破天惊的低语一同隔绝。
门内过分的温暖和喧嚣像一记闷棍，敲在白鹿混沌的神经上。她僵立在门口，浑身湿冷，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的水渍。眼前是灯火通明、笑语晏晏的客厅，程澈正夸张地比划着说什么，引得陈勋大笑，吴薇温柔地递过纸巾，林蔓靠在程澈肩头咯咯地笑。
一片祥和热闹。
而她，像刚从冰海里打捞上来的溺水者，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不是我想发的。”
那五个字，带着他嘶哑的、痛苦的余音，在她耳膜里反复震荡、炸裂，摧毁了所有固有的认知，留下一个深不见底、寒风呼啸的黑洞。
不是他想发的？
那是什么意思？
是谁？发生了什么？
七年前那个将她彻底击垮的雨夜，那个冰冷的、没有任何解释的“对不起”，难道……难道背后藏着别的什么？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墙壁。
“鹿鹿？你怎么湿成这样了？”吴薇最先注意到她的异样，关切地起身走过来，“快擦擦，别感冒了。”她拿着干毛巾，想要帮她擦拭。
白鹿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避开了吴薇的手。她的动作太大，引得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没……没事，”她声音发颤，几乎语无伦次，“雨潲进来的……我，我上去换件衣服。”
她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尤其是……他。
她仓皇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上楼梯，将那些关切、疑惑、探究的目光统统甩在身后。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急促而凌乱，像她此刻的心跳。
冲进203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下去，她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息，冰冷的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
窗外暴雨未歇，敲打窗户的声音如同密集的心鼓。
不是我想发的。
不是我想发的。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反复扎进她最深的伤口，搅动着封存了七年的脓血和疑团。
她以为早已结痂愈合的伤痕，原来从未真正愈合，只是在表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自欺欺人的假膜。而他轻轻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将其彻底撕开，露出底下鲜血淋漓、从未停止疼痛的血肉。
七年。
整整七年。
她被困在那三个字里，自我怀疑，自我折磨，从痛苦到麻木，再到试图遗忘，艰难重生。
可现在，他却告诉她，那不是他的本意？
一种巨大的、近乎荒诞的愤怒和委屈席卷了她。如果……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这七年她所受的煎熬又算什么？一场荒谬的误会？一个天大的笑话？
可万一……万一是假的呢？
是他为了眼下这场不得不继续的戏，为了缓和关系，为了让她更好地配合，而编造出的又一个精巧的谎言？就像他之前那些真假难辨的触碰和眼神？
信任他？
她还能再信任他吗？
第一次，她在他离开后，疯了一样地拨打那个早已停机的号码，发无数条石沉大海的信息，像疯子一样在他可能出现的每个地方徘徊，得到的只有更深的绝望和旁人的怜悯嘲讽。
信任的代价，她付过一次，几乎粉身碎骨。
冰冷的恐惧和炽热的疑问在她胸腔里疯狂拉扯，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蜷缩在地毯上，抱住剧痛的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
不知道过了多久，敲门声轻轻响起。
“白鹿？”是周姐压低的、带着担忧的声音，“你没事吧？换好衣服了吗？下来喝点姜茶驱驱寒。”
白鹿猛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门板。
她不能这样下去。
外面全是镜头，全是眼睛。她的一丝一毫失态，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明日头条，成为攻击她的武器，也会成为……毁掉他的利刃。
无论真相如何，无论她此刻内心如何天崩地裂，这场戏，还必须演下去。
为了她自己，也为了……那句真假未知的“不是我想发的”。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抹掉脸上冰冷的水渍和未溢出的泪，撑着发软的双腿站起来。
“马上就好。”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带上一点疲惫的沙哑，“这就下来。”
她快速冲进浴室，用热水冲洗冰冷麻木的身体，皮肤被烫得发红，却依旧感觉不到暖意。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如纸，只有眼眶是红的，里面盛满了惊惶未定和强行镇压下的混乱。
她拿出粉底，仔细遮盖掉所有不该存在的痕迹，刷上腮红，涂上口红。
戴上铠甲，准备迎接审判。
走下楼梯时，客厅里的人似乎少了一些。陈勋和吴薇不在，程澈和林蔓也不在，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整理设备。
敖瑞鹏坐在最远处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旁边的落地灯在他身上投下一圈孤寂的光晕。
周姐端着一杯姜茶从厨房出来，看到她，松了口气：“快来，趁热喝。”
白鹿接过茶杯，温热的杯壁熨帖着冰凉的指尖。她走到离敖瑞鹏最远的沙发角落坐下，小口地喝着姜茶，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
空气沉默得令人窒息。
周姐看看她，又看看远处仿佛沉浸在书里的敖瑞鹏，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缓和气氛，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雨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今晚都早点休息吧。明天还不知道什么安排。”
她说完，便借口处理工作，转身离开了客厅。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隔着遥远的距离，沉默像不断膨胀的实体，挤压着所剩无几的氧气。
白鹿盯着杯中晃动的姜茶，能感觉到那道来自远处的、沉甸甸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
她不敢抬头，不敢回应，甚至不敢动。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书页翻动的声音响起。
敖瑞鹏合上了书，站起身。
他没有走向她，也没有说话，只是拿着那本书，一步步走上楼梯。
脚步声沉稳，一下，一下，敲击在木质楼梯上，也敲击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二楼走廊，直到201的房门传来轻微的开关声，白鹿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瘫软在沙发里，手里的姜茶早已凉透。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
暴雨依旧肆虐，疯狂地冲刷着整个世界，仿佛要将所有隐藏的秘密、所有无声的呐喊、所有纠缠不清的过去与现在，都彻底洗刷干净。
这一夜，别墅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失眠了。
白鹿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明。耳边反复回响着雨声和那句魔咒般的话。
而走廊另一头的201房间，灯，也亮了一夜。
清晨，暴雨初歇。
阳光挣扎着从散开的云层缝隙中透出，照亮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的世界，树叶滴着水，空气清新得令人发指。
仿佛昨夜的狂风暴雨只是一场幻觉。
白鹿早早起床，眼下带着无法遮掩的青黑，但妆容依旧完美。她走下楼梯时，敖瑞鹏已经坐在餐厅吃早餐。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看起来精神不错，甚至比平时更清爽几分，只是眼底同样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倦色。
两人目光短暂相接。
他微微颔首，语气如常：“早。”
“早。”白鹿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走到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其他嘉宾也陆续下来，互相打着招呼，讨论着天气放晴的好运气。
导演组宣布了今天的安排——由于暴雨打断原计划，今天上午自由活动，下午根据天气情况再定。
早餐在一种看似融洽实则微妙的气氛中结束。
白鹿几乎没有胃口，只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待着。她起身，想回房间。
“白鹿。”
敖瑞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她脚步一顿，身体僵硬。
他走了过来，停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文件夹。
“这是李哥刚传真过来的，后续一个品牌合作的初步意向，”他的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将文件夹递给她，“你看一下，有什么问题告诉周姐或者直接跟我說。”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拿着文件夹的边缘，刻意避免了任何接触。
白鹿沉默地接过。
就在她指尖碰到文件夹的瞬间，她感觉到，文件夹底下，极快地、不动声色地，被塞进了一个极小、极硬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像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猛地抬头看向他。
敖瑞鹏却已经收回了手，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刚才那个细微的动作只是她的错觉。他甚至对她极轻地、几不可查地摇了一下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快速的、警示般的意味。
然后，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正和导演组说话的陈勋，自然地加入了谈话。
白鹿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捏着那个文件夹，底下那个硬物的存在感变得无比清晰，烙铁一样烫着她的指尖。
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那里，四肢冰凉。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维持镇定，转过身，一步一步，尽可能平稳地走上楼梯。
回到203房间，反锁上门。
她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像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颤抖着手，她翻开那个毫不起眼的透明文件夹。
一张被折叠得小小的、边缘甚至有些毛糙的便签纸，静静地躺在里面。
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打开了那张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熟悉的、锐利又克制的笔迹，和她记忆中七年前那些藏在剧本角落的备注一模一样——
“今晚11点，露台。给你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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