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窗外的雨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狂风卷着雨水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又持续的咆哮。天空阴沉得如同傍晚,别墅内的灯光早早亮起,将一种人造的温暖强行注入这被暴雨围困的空间。
晚餐后的时光,像被这糟糕天气拉长的橡皮筋,迟缓而粘稠。
节目组似乎也觉得之前的“心跳挑战”过于刺激,安排了一个相对温和的环节——客厅观影,一部轻松搞笑的老片,试图冲淡那若有似无的尴尬气氛。
灯光调暗,屏幕上光影变幻,演员夸张的表演和罐头笑声充斥着客厅。其他人似乎真的被剧情吸引,不时发出笑声。
白鹿蜷在沙发角落,身上盖着一条薄毯,目光落在屏幕上,却什么也没看进去。手背上那短暂却灼人的触感,和敖瑞鹏望着雨幕的沉默侧影,在她脑海里反复交错。
她像一只受惊的蚌,被强行撬开后,又惊惶地试图紧紧闭合,用冰冷的麻木保护内里柔软的、不堪一击的脆弱。
电影演了些什么,她全然不知。只感到身侧沙发微微下陷,有人在她旁边坐了下来,隔着一个礼貌的距离。
是敖瑞鹏。
他没有看她,仿佛只是随意选了个位置,专注地看着屏幕,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平静无波。
白鹿的身体瞬间再度绷紧,所有感官都警报大作,下意识地往另一侧缩了缩,试图拉开那微不足道的距离。
她的动作很轻微,但他似乎察觉到了。
电影里正好放到一个滑稽的桥段,全场大笑。
在一片笑声中,敖瑞鹏极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瞬间被淹没在声浪里。
然后,他微微向她这边倾身,动作自然得像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
他的嘴唇几乎没动,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被磨砂过的沙哑,清晰地钻入她的耳膜:
“还在生气?”
不是关于游戏,不是关于按摩。
而是更早之前,露台上,他那句石破天惊的、关于“火焰天使”的回忆。
白鹿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猛地捏了一把,猝不及防的酸涩直冲鼻腔。她死死盯着屏幕,手指在薄毯下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没有等到回答,似乎也并不期待回答。
电影的光影在他眼底流动,看不出情绪。
“那条鱼,”他又开口,声音依旧低得只有她能听见,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都需要斟酌,“后来我托人去找过。想买了……等你生日的时候送你。”
白鹿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嗡嗡作响,盖过了电影里所有的声音。
他……说什么?
“没找到。”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遗憾,只是一种平淡的陈述,“那种品相的,很少。后来……也就忘了。”
忘了。
所以,记得是记得。
只是后来忘了。
像忘记一件无关紧要的、未能完成的小事。
那根刚刚被拨动的心弦,尚未发出完整的颤音,便被这轻描淡写的两个字,骤然掐断。剩下的,只有戛然而止的嗡鸣和更深的空洞。
白鹿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死寂的灰烬。
她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斑,他的眼神依旧看着前方,仿佛刚才那段低语只是她的幻听。
“敖瑞鹏。”她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不再掩饰那份冰冷的疲惫和质疑:“一遍遍提起过去,又一遍遍告诉我你忘了。是要提醒我当初有多傻,还是觉得这样若即若离的游戏很有趣?”
敖瑞鹏的身体似乎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终于侧过头,看向她。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眸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里面翻涌着某种极其复杂的、她无法解读的情绪。
有痛楚,有挣扎,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自嘲?
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她怀疑又是自己眼花了。
“我只是……”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了几分,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又骤然停住。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重新将视线投向屏幕,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算了。”
算了。
又是这两个字。
七年前是“对不起”,七年后是“算了”。
他总是这样,轻易地挑起一切,又更轻易地放下。留她一个人在原地,泥足深陷,狼狈不堪。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和委屈,混合着冰冷的绝望,猛地冲垮了白鹿最后一丝理智。
她猛地掀开身上的薄毯,站起身。
动作太大,引得旁边正看到好笑处的程澈和林蔓都诧异地看了过来。
“抱歉,有点闷,我出去透透气。”她扔下这句话,甚至不敢看任何人的反应,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走向通往露台的玻璃门。
露台有顶棚,但侧面潲雨,风很大,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和植物被打湿后的清新又冰冷的气息。
她扶着湿漉漉的栏杆,大口呼吸着带着水腥味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爆炸的窒闷和酸楚。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暴雨如注的世界。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就在她肩膀微微颤抖,几乎要压抑不住哽咽时——
身后的玻璃门被轻轻推开,又被关上。
脚步声自身后靠近。
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他停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没有说话。只有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木质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湿意,丝丝缕缕地萦绕过来,形成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包围。
风雨声很大,足以掩盖一切细微的声响。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站着,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彼此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白鹿以为他会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沉默地来,再沉默地离开。
他却忽然开口了。
声音被风雨声割裂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嘶哑,直接穿透了喧嚣,砸在她的耳膜上。
“那条短信……”
他顿住了,似乎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
白鹿的背影猛地一僵。
“……不是我想发的。”
风雨声仿佛在这一刻骤然远去。
世界只剩下他这句石破天惊的、几乎扭曲的话,和她瞬间停止跳动的心脏。
不是他想发的?
什么意思?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敖瑞鹏就站在迷蒙的水汽和昏暗的光线里,雨水被风吹着,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和衬衫的肩头。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破碎的苍白,和眼底浓得化不开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与挣扎。
那不再是平日里冷静自持、无懈可击的敖瑞鹏。
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仿佛被困在无边噩梦里的敖瑞鹏。
他看着她的眼睛,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
露台的玻璃门猛地又被推开!
“鹏哥!鹿姐!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导演组说雨太大,怕不安全,让都回屋里去!”程澈探出头,大声喊道,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浑然不觉自己打断了什么。
他身后,是客厅里透出的温暖灯光和其他人隐约的身影。
那盏灯光明亮而刺眼,瞬间将露台上这方寸之间的、几乎要挣脱控制的诡异氛围照得无所遁形,也瞬间将敖瑞鹏脸上那罕见的失控与痛苦击得粉碎。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他眼底那些汹涌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面具重新严丝合缝地戴上,速度快得令人心惊。
他微微侧身,避开程澈探究的视线,再转回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略带歉意的、符合场合的平静。
“没事,透透气。”他对程澈说道,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这就进去。”
他甚至还极自然地抬手,轻轻拂了一下白鹿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梢,动作快而轻,像一个体贴的男友,语气温和:“风大,别着凉了。”
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那个痛苦挣扎的眼神,都只是她在暴雨中产生的幻觉。
白鹿僵在原地,如同被冰封。
她看着他那张瞬间恢复完美的脸,看着他无比自然地扮演着“关心”,看着他转身走向门口的光亮,融入那片温暖嘈杂的虚假热闹里。
程澈还在门口催促着。
露台上,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凄风苦雨里,浑身冰冷,血液倒流。
耳边反复回荡着他那句——
不是我想发的。
不是我想发的……
什么意思?
那七个字,像七把淬了毒的钩子,狠狠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撬开了她死死封锁了七年的、所有关于那个雨夜的记忆和疑问。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打在她身上,她却浑然不觉。
只是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真相的玻璃门。
门内,光影温暖,笑语喧哗。
门外,只有她,和一场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的、冰冷刺骨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