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白枫的步伐很快，皮鞋叩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邵明轩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老板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比西伯利亚寒流更冷冽。
直到走进专属电梯，金属门无声合拢，将外界彻底隔绝，那紧绷的气氛也未有丝毫缓解。
邵明轩屏息凝神，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问一个字。他跟了穆白枫五年，见过他商场上的杀伐果断，见过他不近人情的冷漠，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那种冰冷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怒意，是从那个叫黎玥的女设计师出现开始的。
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
黑色的迈巴赫早已静候在此。司机恭敬地拉开车门。
穆白枫弯腰坐进后座，车窗玻璃映出他毫无表情的侧脸，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
邵明轩坐进副驾，对司机使了个眼色。车子平稳地驶出地库，汇入傍晚的车流。
霓虹初上，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在车窗外飞速倒退，却丝毫无法映入后座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穆白枫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着，频率极快。
黎玥。
这个名字，像一枚深埋在他血肉里的倒刺，七年了，他以为早已被时光覆盖、遗忘，甚至即将被崭新的组织同化吞噬。可只需一个照面，就被毫不留情地重新翻扯出来，连血带肉，痛得清晰而尖锐。
她竟然回来了。
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再次闯入他的视野。穿着得体的职业装，梳着一丝不苟的低发髻，站在演讲台前，声音清越地讲述着那些关于“记忆”与“情感”的漂亮话。
多么讽刺。
一个当年能狠心到不告而别、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女人，如今却在这里高谈阔论什么“脉络延续”和“人文关怀”？
她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脆弱又是做给谁看？
还有她那所谓的方案……穆白枫闭上眼。他不得不承认，那方案本身是出色的，精准地抓住了项目的核心价值，甚至超越了他最初的预期。那种独特的视角和细腻的思考方式，依稀还能看到当年那个灵气逼人的女孩的影子。
但这更让他感到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她凭什么？在那样残忍地割裂过去之后，又凭什么能带着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的平静，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甚至试图从他这里获取商业合作的机会？
“恒盛有能力解决这些问题。”
他刚才竟然鬼使神差地替她解了围。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有一瞬的怔忪。那更像是一种出于专业本能的反应，是对那个方案价值的客观认可，但其中是否掺杂了丝毫不可告人的私心？
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
“穆总，”邵明轩谨慎的声音从前座传来，打破了车内的死寂，“回公司还是……”
“碧水兰庭。”穆白枫吐出四个字，声音沙哑。那是他位于顶层的私人公寓，一个足够空旷、也足够安静，能让他理清思绪的地方。
“是。”邵明轩应道，悄悄松了口气。至少老板还愿意开口说话。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穆白枫拿出来瞥了一眼，是苏蔓发来的消息，约他晚上去新开的酒吧坐坐，说是给他介绍几个朋友。
他手指动了动，直接划掉，没有回复。
他现在没有任何心情去应付任何社交。
·
另一边，黎玥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恒盛集团大厦。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让她混沌发热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她拒绝了助理想要陪她打车的好意，一个人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华灯初上，车水马龙，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却让她感觉更加孤独。
穆白枫最后那句话，像复读机一样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
“至少，现在学会说再见了。”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冰冷的嘲讽和尖锐的恨意，轻易地击碎了她努力维持了七年的平静假象。
他恨她。
这是理所当然的。她早就知道。
可当这份恨意如此直白、毫不掩饰地呈现在她面前时，那种心脏被撕裂的痛楚，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以为时间已经教会她麻木。
原来并没有。
只是她把那份疼痛藏得更深了。
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苏蔓。
黎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才接起电话：“蔓蔓。”
“怎么样怎么样？评审会结束了没？有没有被恒盛那个大魔王的冷气冻伤？”苏蔓连珠炮似的声音传来，带着满满的关切和八卦。
黎玥喉咙一哽，差点掉下泪来。她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轻描淡写：“刚结束。还行吧，就是正常的项目评审。”
“正常？”苏蔓显然不信，“得了吧，我可是听说了，穆白枫今天亲自到场了！他有没有认出你？有没有为难你？”
黎玥沉默了几秒。对着最好的闺蜜，她终究无法完全掩饰：“……认出来了。也没多为难，就是……说了几句话。”
“说了什么？”苏蔓立刻警觉起来，“玥玥，你声音不对！他是不是欺负你了？王八蛋！当年……”
“蔓蔓！”黎玥打断她，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哀求，“别问了，都过去了。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苏蔓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好吧好吧，不问不问。你在哪儿？晚上一起吃饭？我请你吃大餐，给你压压惊。”
“不了，”黎玥摇摇头，尽管对方看不见，“我想一个人静静。回头再找你。”
挂了电话，黎玥停下脚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街心公园旁边。她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无力感席卷了她。
这次重逢，彻底打乱了她原本就不甚平静的生活。
她回来这座城市半年，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与他产生交集的场合。选择参加“城市记忆”的竞标，一方面是工作室发展的需要，另一方面，也存着一丝极其微小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侥幸——或许，他根本不会注意到这种级别的项目。
可惜，命运从不吝于给她最坏的安排。
她拿出手机，点开加密相册里唯一存着的一张旧照片。照片有些模糊，是七年前在学校图书馆偷拍的。照片上的穆白枫趴在桌上睡着了，侧脸线条流畅，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那时的他，眉眼间全是少年人的干净与张扬。
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他的轮廓，黎玥的眼眶终于忍不住湿润了。
对不起，白枫。
她在心里无声地说。
除了这句话，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解释显得苍白，道歉毫无意义。她选择了一条最决绝的路，就必须承担所有的后果。
包括他的恨。
·
碧水兰庭顶层公寓。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天际线，足以让任何人产生俯瞰众生的错觉。但穆白枫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前，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
公寓极大，也极空，冷色调的装修，昂贵的家具，缺乏生活气息，更像一个设计精美的样板间。
他很少回来这里，通常更愿意住在公司附近的酒店套房，或者直接睡在办公室的休息室里。这里太空了，空得让人心慌。
酒精滑过喉咙，带来灼烧感，却无法驱散心头的烦躁。
黎玥苍白着脸、强作镇定的样子，总在他眼前晃。
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带，走到吧台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邵明轩。
“说。”他接起电话，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硬。
“穆总，评审团那边的初步意见汇总过来了。”邵明轩的声音透过听传来，专业而清晰，“关于‘溯光设计’的方案，争议比较大。一部分评委非常认可其理念独特性和文化价值，认为符合项目长远定位；另一部分则坚持认为其商业可行性和开发效率存疑，风险较高。目前支持‘宏筑设计院’方案的声音相对占优，他们的方案更…稳妥，回报周期也更明确。”
穆白枫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大理石台面。
“您的意见是？”邵明轩谨慎地问。他知道老板今天对那个黎小姐的态度不一般，但这关系到数亿的投资和集团战略，他不敢妄加揣测。
穆白枫沉默了片刻。
脑海里闪过黎玥讲解方案时那双专注而明亮的眼睛，闪过她图纸上那些细腻到极致的设计细节，也闪过她听到质疑时微微抿起的唇，以及……他出言后，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与慌乱。
公私分明，是他一贯的准则。
但此刻，某种强烈的、近乎偏执的念头攫住了他。
让她就这么轻易地再次消失？不可能。
既然她主动回来了，既然她撞到了他的领域里。
那么，有些账，也该慢慢算了。
“告诉评审团，”他开口，声音冷沉，不带一丝情绪，“我认为‘溯光’的方案更具前瞻性和稀缺价值。恒盛不缺‘稳妥’的项目，缺的是能树立行业标杆、真正体现品牌格调的作品。”
邵明轩在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立刻反应过来：“明白。我会将您的意见准确传达。”
“还有，”穆白枫补充道，眼神幽深，“最终轮，我需要亲自和他们的主设计师谈。”
“好的，穆总。”
挂了电话，穆白枫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灼烧感一路蔓延到胃里，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近乎残忍的平静。
黎玥，游戏才刚刚开始。
·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黎玥试图让自己沉浸在新的项目构思中，强迫自己不去想恒盛，不去想穆白枫。她甚至开始怀疑，那天在会议室里的一切，是否只是她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也许他根本不会再注意到她这个小角色。恒盛那样的大集团，每天经手项目无数，他那样地位的人，怎么可能一直惦记着她这点微不足道的过往。
她几乎快要说服自己了。
直到第三天下午，她接到了邵明轩亲自打来的电话。
“黎小姐，您好，我是恒盛集团总裁特助邵明轩。”
黎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握着鼠标的手指微微收紧：“邵特助，您好。”
“通知您一个消息，‘城市记忆’项目评审组经过综合评议，对贵工作室的方案很感兴趣，已确定进入最后的候选名单。”
黎玥屏住呼吸，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是惊喜，还是……不安？
“但是，”邵明轩的话锋一转，语气依旧礼貌却公事公办，“鉴于贵方案的独特性和实施层面的一些细节问题，穆总希望在下周一上午十点，能亲自与您进行一次当面沟通，进一步深入了解您的设计理念和落地可行性。”
穆总……亲自沟通？
黎玥的心脏猛地一缩，刚刚升起的一丝喜悦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淹没。
他到底想做什么？
“黎小姐？”电话那头，邵明轩没有得到回应，出声提醒。
“……好的，没问题。”黎玥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谢谢您通知，周一上午十点，我会准时到。”
“地点在穆总办公室。稍后我会将具体楼层和房间号短信发给您。”
“好的，谢谢。”
挂了电话，黎玥呆坐在电脑前，半天没有动弹。
窗外阳光正好，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这不是结束。
这甚至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她看不透穆白枫想做什么。是真的对方案感兴趣？还是……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更缓慢的报复？
她无从得知。
但她知道，她没有选择。为了工作室的发展，为了手下几个跟着她拼命的小伙伴，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哪怕前面是龙潭虎穴。
·
周末两天，黎玥在忐忑不安中度过。她重新梳理了方案的所有细节，准备了可能被问到的所有问题，甚至模拟了各种刁难的情景。
苏蔓来看过她一次，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要不就别去了！什么破项目，咱不稀罕！我看穆白枫就是没安好心！”苏蔓气得叉腰，“他肯定是想趁机刁难你！”
黎玥摇摇头，笑容有些苦涩：“躲不掉的，蔓蔓。既然碰上了，总要面对。而且，工作室需要这个机会。”
“可是……”
“放心吧，”黎玥拍拍她的手，故作轻松，“我现在是黎设计师，他是穆总，纯粹甲乙方的合作关系。我能应付。”
她像是在安慰苏蔓，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周一早上，黎玥特意选了一套更显专业沉稳的深色西装套裙，化了淡妆，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看着镜子里那个妆容精致、无懈可击的职业女性，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个七年前卑微无助的自己彻底隐藏起来。
九点五十分，她准时出现在恒盛集团大厦的一楼前台。
报上姓名和预约，前台小姐礼貌地引导她走向高层专属电梯，并帮她刷了卡。电梯直达顶层。
“黎小姐，这边请。”邵明轩已经等在电梯口，依旧是那副专业冷静的模样。
他引着黎玥穿过一条安静铺着地毯的走廊，来到一扇厚重的双开木门前。
“穆总在里面等您。”邵明轩为她推开门，然后微微侧身，并没有进去的意思。
黎玥的心跳再次失控。
她迈步走进那间宽敞得近乎空旷的办公室。
整体是冷硬的现代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一整面墙，视野极佳。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薰和咖啡混合的味道。
穆白枫就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背后是无限的城市风光。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衫，没打领带，最上面的扣子解开着，少了一丝会议上的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却依旧气场强大，令人不敢直视。
他正在看文件，听到脚步声，才缓缓抬起头。
目光相撞。
黎玥感到自己的呼吸又是一窒。
他看着她，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只是那样平静地、带着审视意味地看着她，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穆总。”黎玥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您好。”
穆白枫没有立刻回应，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从她挽起的发髻，到一丝不苟的西装，最后回到她强作镇定的脸上。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皮椅里，指尖随意地交叠在身前。
“黎小姐，”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请坐。”
“我们谈谈，你的‘织补与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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