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
黎玥依言在穆白枫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是一个标准的、带着防御意味的姿态。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冰冷，一寸寸地剖析着她。
“你的方案，我看过了。”穆白枫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价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理念很有趣。”
他用了“有趣”这个词，听不出是褒是贬。
黎玥的心稍稍提起：“谢谢穆总。”
“但有趣，不代表可行。”他话锋一转，拿起桌上那份属于“溯光”的方案书，随意地翻动着，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你提到大量采用传统材料和手工技艺进行‘织补’，成本如何控制？工期如何保证？那些老手艺人，你去哪里找？他们的工艺标准，又如何量化？”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犀利而直接，全都切中最关键也最难以回答的实施痛点。
黎玥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被他审视带来的不适感，强迫自己进入专业状态。她从公文包里拿出准备好的补充材料。
“关于成本和工期，我们做了详细的测算和模拟。”她将一份图表推到他面前，指尖因为紧张有些冰凉，“我们并非全部采用传统工艺，而是在关键节点、视觉焦点位置进行精细化处理，大部分基础部分会采用现代预制技术模仿传统肌理。这是性价比最高的方式。”
她又拿出另一份文件：“至于手艺人，我们前期调研期间，已经接触并初步建立了一个老师傅的资源库，他们大多退休或业务量不饱和，对此项目表现出很高兴趣。关于工艺标准……”
她的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尽可能用数据和事实说话，避开一切情绪化的表达。阳光照在她侧脸上，能看见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抿紧的唇线。
穆白枫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目光偶尔从材料上抬起，落在她开合的唇瓣，或是她因为专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心上。
七年时间，确实让她褪去了当年的青涩懵懂，打磨出一种沉静而坚韧的专业气质。她讲解方案时，眼睛里会有光，那种对自身领域的热爱和自信，是伪装不出来的。
这让他心底那股无名火燃烧得更加诡异——她怎么可以在那样残忍地摧毁一切之后，还能如此平静地、甚至带着光鲜亮丽的面具，出现在他面前，谈论这些需要深厚情感支撑的“记忆”与“共生”？
“……因此，我们认为，只要管理得当，这些风险是完全可控的。”黎玥做完了最后的陈述，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穆白枫没有立刻表态。
办公室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靠回椅背，目光重新变得幽深难测，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专注只是她的错觉。
“说得很好。”他淡淡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丝毫赞许，反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看来黎小姐这七年，不仅学会了告别，也学会了如何画一张完美的饼。”
黎玥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交叠的手指用力收紧，指甲陷进掌心。
他果然……不会放过任何刺痛她的机会。
“穆总，”她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尽管尾音有一丝难以抑制的轻颤，“这只是基于专业判断的可行性分析。如果您认为这是‘画饼’，我无话可说。”
“专业判断？”穆白枫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黎小姐的专业判断，包括当年不告而别的决定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黎玥毫无防备的心脏。
她猛地抬起头，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水汽，又被她死死忍住。她看着眼前这个冷漠的男人，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当年那个少年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冰封的漠然。
“穆总，”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破碎感，“我们现在是在谈项目。如果您对我不满意，或者对‘溯光’的能力有质疑，可以直接否决我们的方案。没有必要……进行人身攻击。”
“人身攻击？”穆白枫微微倾身，压迫感随之而来，“我只是在评估合作对象的可靠性和稳定性。一个连私人感情都可以处理得如此……决绝利落的人，我很难相信她在商业合作中的承诺和韧性。”
他看着她骤然失血的脸色，看着她眼中摇摇欲坠的泪光和强装的镇定，心底掠过一丝近乎残忍的快意，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空茫和烦躁。
他到底想做什么？只是想看她痛苦吗？
看到了，然后呢？
黎玥猛地站起身，身体因为激动微微发抖：“既然穆总对我们缺乏最基本的信任，那我想这次合作也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抱歉打扰您的时间。”
她开始收拾桌上的材料，动作有些慌乱，带着一种想要立刻逃离这里的仓促。
就在她拿起最后一份文件，转身欲走的时候，穆白枫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允许你走了吗？”
黎玥的脚步僵在原地。
“坐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黎玥背对着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夺门而出的冲动。她慢慢转过身，重新坐回椅子上，只是这一次，她不再看他，目光低垂，落在光洁的桌面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她的东西。
眼泪终究没有掉下来，被她逼了回去，只在眼眶留下微红的痕迹。
穆白枫看着她这副样子，心头的烦躁感更甚。他讨厌她这种沉默的、仿佛承受了所有委屈的隐忍姿态。
好像做错事的人是他一样。
他按了按眉心，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尽管气氛已经变得无比僵硬。
“项目本身，有它的价值。”他开口，语气缓和了些许，但依旧冰冷，“恒盛可以考虑投资。”
黎玥有些意外地抬起眼。
“但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她，“基于你方案的特殊性和实施的高难度，我需要更深入的把控。这个项目，如果由‘溯光’来做，必须由我亲自跟进。”
黎玥的心猛地一沉。
亲自跟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将不得不频繁地和他接触，面对面地承受他的冰冷和嘲讽？
这简直是一种慢性折磨。
“怎么？”穆白枫捕捉到她眼底的抗拒，嘴角勾起一抹冷嘲，“黎小姐不敢？是对自己的方案没信心，还是……单纯不想看到我？”
黎玥攥紧了手指。
她知道这是激将法。但她没有退路。
工作室需要这个项目，那些跟着她熬夜加班的小伙伴需要这个机会。而且，她的方案就像她的孩子，她不甘心因为它可能被眼前这个男人刁难就轻易放弃。
“当然不是。”她抬起头，逼自己直视他的眼睛，尽管心跳如擂鼓，“穆总愿意亲自指导，是我们的荣幸。我只是担心，会占用您太多宝贵时间。”
“时间是我的，怎么用，我说了算。”穆白枫淡淡道，“邵明轩会和你对接后续的合同细节以及工作安排。第一期深化设计汇报，我希望在下周五看到。”
下周五？不到十天时间！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黎玥脱口而出：“时间太紧了！”
“恒盛的项目，从来不讲宽松。”穆白枫面无表情，“做不到，现在就可以退出。”
黎玥咬住下唇，几乎要将嘴唇咬破。半晌，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能做。”
“很好。”穆白枫似乎满意了，按下内线电话，“明轩，进来一下。”
邵明轩很快推门而入，依旧是那副专业冷静的样子，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办公室里诡异僵硬的气氛。
“穆总。”
“后续你和黎小姐对接，‘城市记忆’项目，由我直接负责。合同条款按最高标准执行，但进度和质量要求，也按最严标准。”穆白枫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邵明轩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但立刻点头：“明白。”他转向黎玥，露出职业化的微笑：“黎小姐，请跟我来，我们先初步沟通一下后续的工作流程和时间节点。”
黎玥站起身，没有再看穆白枫一眼，对着邵明轩微微点头：“好的，麻烦邵特助了。”
她跟着邵明轩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感觉像是终于从深水里浮上来，得以喘息。
走廊里，邵明轩的步伐稍微放慢了一些，侧头看了看黎玥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语气温和了些许：“黎小姐，穆总在工作上要求确实比较严格，但绝对专业。您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和我沟通。”
黎玥勉强笑了笑：“谢谢邵特助，我会尽力。”
她心里明白，穆白枫的“严格”，恐怕远非工作那么简单。
·
接下来的几天，黎玥陷入了疯狂的工作状态。
工作室的灯光几乎彻夜长明。她和团队里的几个年轻人一起，重新梳理设计细节，完善图纸，计算数据，准备汇报材料。穆白枫给出的 deadline 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她几乎挤占了所有吃饭和睡觉的时间，用高强度的工作来麻痹自己，暂时忘记那些纷乱的情绪和即将再次面对穆白枫的恐慌。
苏蔓来看过她两次，提着煲好的汤，看着她眼下的乌青和明显消瘦的脸颊，又气又急，却无可奈何。
“他这就是在故意折腾你！”苏蔓一边看着她喝汤，一边忿忿不平。
黎玥摇摇头，喝了一口温热的汤，胃里舒服了一些：“工作而已，本来就不轻松。”
“你就自欺欺人吧！”苏蔓戳穿她，“他穆白枫手底下多少大项目，偏偏对这个‘城市记忆’亲力亲为？鬼才信！”
黎玥沉默着，没有反驳。她何尝不知道？但她能怎么办？
唯一让她稍感安慰的是，邵明轩在对接过程中表现得非常专业和高效，提供了许多必要的支持，并没有刻意刁难。这让她一度产生错觉，或许穆白枫真的只是就事论事。
然而，这份错觉在下周五的汇报会上，被彻底击碎。
汇报地点安排在恒盛集团的一间中型会议室。这次除了穆白枫和邵明轩，还有几位项目组的核心成员。
黎玥带着助理和主要设计师到场时，穆白枫已经坐在主位上，正低头看着平板电脑。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衬衫，越发衬得面容冷峻，气场迫人。
黎玥深吸一口气，带领团队落座，开始汇报。
几天几夜的鏖战成果是显著的。深化后的方案更加完善，细节丰富，应对策略也更具操作性。黎玥的陈述虽然难掩疲惫，但依旧清晰流畅。
项目组的几位成员不时点头，显然对进展感到满意。
然而，主位上的穆白枫始终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在平板电脑上记录着什么，没有打断，也没有提问。
直到黎玥汇报完毕，询问大家是否有问题时，他才缓缓抬起头。
目光直接落在黎玥身上。
“整体方向没问题。”他先肯定了一句，让黎玥的心刚刚提起一丝希望，随即话锋急转直下，“但是，细节经不起推敲。”
他拿起遥控笔，将PPT倒退到某一页，是关于传统砖砌工艺与现代结构结合的一个关键节点详图。
“这个收口处理，理论上成立，实际施工中，温差形变系数考虑了吗？抗震验算做了吗？有没有做过一比一的实物样板？数据支撑在哪里？”
他又翻到另一页，是景观设计的部分。
“这些本土植物的选择和配置，季节适应性考虑周全了吗？后期维护成本测算依据是什么？为什么选用这种铺装材料？它的透水性和耐久性数据，对比过其他选项吗？”
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一个比一个细致，直指那些最微观、最需要时间和实践去验证的细节。有些问题，甚至是超出现在这个设计阶段需要考虑范围的。
黎玥团队的几个年轻人脸色开始发白，显然被这种严苛到极致的追问吓到了。
黎玥努力保持着镇定，尽可能一一回答，但有些问题确实无法给出完美答案，只能解释为基于经验和常规做法的推断。
“推断？”穆白枫打断她，声音冷了下去，“我要的是基于数据和实验的确定性，不是推断。恒盛的项目，不允许存在任何‘想当然’。”
他合上平板电脑，身体向后靠去，目光扫过黎玥和她略显无措的团队。
“这就是你们熬夜一周做出来的东西？”他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一丝讥诮，“如果只是这种程度，我想我们需要重新评估合作的必要性。”
会议室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黎玥感到一阵屈辱和无力感涌上心头。她知道他在故意挑刺，在刁难她。他提出的问题并非完全无理，但以现阶段的设计深度而言，有些要求明显过于严苛和不近人情。
他就是在逼她，逼她知难而退，或者，纯粹享受看她狼狈不堪的过程。
她攥紧了手中的笔，指节泛白。
团队里最年轻的设计师忍不住小声辩解了一句：“穆总，时间实在太紧了，有些细节我们后续一定会跟进完善的……”
穆白枫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去，那个年轻人立刻噤声，低下了头。
“时间紧，不是借口。”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做不到，是能力问题。”
黎玥猛地抬起头。
她看着穆白枫冰冷而漠然的脸，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邵明轩却抢先一步说话了。
“穆总，”邵明轩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打圆场的意味，“黎小姐团队的努力和方案的大方向还是值得肯定的。一些细节问题，确实需要更多时间来深化验证。您看是不是可以再给他们一周时间，针对这些问题进行专项补足？”
穆白枫的目光在黎玥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看到她眼中那抹强忍的倔强和受伤，心头莫名地一刺。
他移开视线，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最终冷声道：“再给你们三天。下周一，我要看到所有问题的解决方案和数据支撑。否则，项目换人。”
说完，他站起身，不再看任何人，径直离开了会议室。
留下满室低气压和面面相觑的众人。
黎玥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刚才经历了一场酷刑。
邵明轩走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歉意：“黎小姐，抱歉。穆总他对项目要求一向如此。这三天，辛苦你们了，有任何需要支持的地方，随时找我。”
黎玥机械地点点头，声音干涩：“……谢谢邵特助。”
她带着团队收拾东西，离开恒盛大厦。外面的阳光刺眼，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团队里的气氛很低落，年轻的设计师们脸上写满了委屈和愤懑。
“老大，穆总他是不是故意针对我们啊？”助理小声问，都快哭出来了。
黎玥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几个跟着她没日没夜加班、眼睛都熬红了的伙伴，心里充满了愧疚和酸楚。
她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别瞎想。大公司要求严格是正常的。是我们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她不能把私人情绪带给团队。
“这三天，我们再拼一把。”她看着大家，语气重新变得坚定，“把所有问题都啃下来！证明我们的能力，好不好？”
小伙伴们互相看了看，最终都点了点头。虽然委屈，但谁也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看着他们重新打起精神的样子，黎玥的心却更加沉重。
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穆白枫的“亲自跟进”，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煎熬。
而她，除了硬着头皮走下去，别无选择。
她抬头望了一眼高耸入云的恒盛大厦，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眼的光。
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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