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味、风油精和纸张发霉的气息,混杂在晚自习死沉的空气里。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切割昏暗的灯光,也切割着下面一颗颗埋首题海的、疲惫不堪的脑袋。沈星辰指节上的茧子又被笔压得生疼,她咬着下唇,一笔一划地在演算纸上推导着那道令人头皮发麻的物理压轴题。窗外的蝉鸣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每一个音节都砸在绷紧的神经上。
她右手边摞着的试卷和《五三》,已经高得快越过隔板的边界,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塔,塔基是她用空的一整盒笔芯。左边,一本摊开的英语词汇手册,边角被翻得卷曲发毛。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像一块被反复拧紧又试图回弹的海绵,吸饱了公式、定理、单词、范文,沉甸甸地坠在颅骨里。每一次眨眼,眼皮都酸涩得像是磨砂纸擦过眼球。
可心底那簇火苗还在烧。它被沉重的疲惫压得只剩一点幽蓝的芯子,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出人头地。看看爸妈灰扑扑的工作服和过早弯下的脊背,看看他们谈起“别人家孩子”时那种混合着羡慕与卑微的眼神,这四个字就像烙铁,烫在她心上。
这是唯一的路径,她对自己说,攥紧了笔。穿过这片题海的荆棘地,就能到达光明的未来。她必须相信这一点。
课间十分钟,教室里活泛了一些。有人冲刺去接水,有人瘫在椅子上放空,更多的,是像她一样依旧钉在座位上,争分夺秒地核对答案或者多记几个知识点。
前桌两个女生兴奋地低声交谈,碎片一样的词语飘过来:“…听说就一个…” “…肯定是星辰吧,她上次联考又是第一…”
沈星辰笔尖一顿,心脏猛地跳快了半拍,又被她强行按捺下去。不能分心。她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重新拉回那道数学题上,只是指尖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
希望像细小的藤蔓,悄悄探出头,又被她亲手掐断。不能期待,期待是毒药,会让人在失望时摔得更惨。她只剩下手中的笔,和笔下的路。
日子就是这样,被裁剪成几乎完全相同的切片,用试卷和分数串连起来。天不亮就起床,灌下一杯浓咖啡,在早读的声浪里强行激活大脑;白天课程排得满满当当,午休时间也被用来整理错题;晚自习直到教学楼熄灯,回宿舍还要打着手电筒再背一会儿书。
她像个上紧了发条的机器,精准地、麻木地运转着。只有偶尔,在深夜爬上床铺,浑身酸痛得像是要散架时,那种巨大的空虚感会猛地攫住她——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那个被描绘了无数遍的“未来”,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甩甩头,把这种危险的疑虑甩开。不能想,想了就会垮掉。
二模成绩贴出来,她的名字稳稳挂在榜首。鲜红的数字,拉开第二名十几分。周围是或羡慕或嫉妒的议论声。她站在红榜前,看着自己的名字,心里却奇异地平静,甚至有一丝茫然。喜悦是短暂的,像气泡,噗一下就破了,剩下的立刻被“还有哪里可以再提几分”的焦虑填满。
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脸上是掩不住的赞赏:“星辰,保持住!只要稳住,那个名额……”
她点点头,喉咙有些发干,什么也说不出来。
回到教室,同桌碰碰她的胳膊,挤眉弄眼:“稳啦,大学霸!请客请客!”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低下头,继续摊开下一套真题。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也像某种东西在悄悄被蛀空。
她觉得自己被割裂成了两半。一个沈星辰,是同学眼中的“学神”,是老师口中的榜样,是父母未来的希望,她精准、高效、冷静,沿着既定的轨道疯狂奔跑。另一个沈星辰,藏在深深的里面,疲惫、恐惧、偶尔想要尖叫,对这一切产生深深的怀疑,却不敢停下,甚至不敢流露出丝毫。
这种割裂感,在每一个她机械地背诵着她并不真正理解的政治论点时,在每一个她套用着娴熟却觉冰冷的作文模板时,变得格外尖锐。
她只是在跑,拼命地跑,不敢看两旁,也不敢问终点。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里溜走,天气越来越热,空气里弥漫着躁动不安和大战将至的压抑。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成了个位数。
那天下午,公告栏前围了前所未有得多,水泄不通。嗡嗡的议论声比往常都要大,气氛怪异。沈星辰抱着一摞刚发下来的模拟卷走过,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却又不像往常那样伴随着赞叹。
一种冰冷的预感,猝不及防地攥住了她。
她挤进人群,目光艰难地投向那张新贴出的、盖着红色公章的名单。
只有一行字。
那个名字,不是“沈星辰”。
是一个她很熟悉的名字,年级排名长期在十几名徘徊,偶尔能冲进前十,但绝无可能撼动她位置的那个名字。那个名字后面,跟着一个刺眼的括号——(校长推荐)。
周围的声音瞬间消失了,世界变成一片嗡鸣的白噪。她死死盯着那张纸,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那几个黑色的宋体字像烧红的烙铁,烙进她的视网膜。
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脊背撞上后面的人,引来一声不满的嘀咕。
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知道机械地转身,挤出人群,一步一步往教室走。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
教室里异常安静。所有的目光,同情、探究、幸灾乐祸、事不关己……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她身上。她走到自己的座位,那座高高的“书塔”依然矗立在那里,沉默地见证着一切。
她站定了,看着它们。看了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猛地一推!
“哗啦——”
巨响打破了死寂。摞得高高的课本、习题册、试卷,雪崩一样倾泻而下,砸在地上,散落得到处都是。白色的纸页纷飞,像一场仓促的葬礼。
她没有看任何人,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出教室,走下楼梯,走向空旷的操场。
盛夏黄昏,夕阳像泼洒的鲜血,染红了半边天。操场上空无一人,塑胶跑道被晒得发烫,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她蹲下身,捡起一本散落时带出来的、皱巴巴的英语词汇册。又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那是昨晚帮同桌点生日蛋糕剩下的。
“咔哒”一声。
微弱的火苗舔舐上纸张的边角,迅速蔓延、变大,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映在她漆黑的瞳孔里,像两簇沉寂的、冰冷的幽火。
一本,又一本。公式在火中蜷曲变黑,范文化作飞灰,那些她熬过的夜、耗尽的心血、被压榨的青春,都在这一刻,被投入这小小的、决绝的火焰之中。
浓烟升起,带着刺鼻的气味,扭曲着升上绯红色的天空。
她看着那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眼泪,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悲伤。只是一种极致的、虚无的平静。仿佛烧掉的不是她的前途,而是一副早已锈死在她身上的、沉重无比的镣铐。
火焰灼烤着她的脸颊,带来微微的刺痛感。
她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然后,她伸出手,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屏幕解锁,光芒亮起。她的手指稳定得可怕,没有丝毫颤抖,点开那个几乎从未打开过的、有着独特图标的录音文件。
里面只有一条音频,记录着不久前的某个午后,她无意间在办公室外听到的、一场关于“名额”的、不容于世的交易。她的手指悬在屏幕上空,停顿了一秒。
不是为了犹豫。
只是为了确认。
然后,她按下了“发送”键。屏幕显示,邮件已送达纪委举报信箱。
做完这一切,她将手机收回口袋,重新看向那堆燃烧的灰烬。火势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暗红色的余烬,在渐浓的夜色里明明灭灭。
她抬起头。
夜幕正在降临,深蓝色的天幕上,几颗早熟的星星挣脱了都市的光污染,艰难地闪烁着,微弱,却清晰。
她久久地仰着头,望着那片星空,一动不动。
夜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遥远的、自由的凉意。
火,终于熄灭了。
作者不是本人,只是番茄看多了,有感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