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那条昏暗的小巷,沈星辰没有回家。她无法面对父母担忧又或许会失望的眼神,无法解释那被烧成灰烬的未来。她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卫生间里,用冷水一遍遍冲洗双手和脸颊,试图洗掉灰烬和污渍,却洗不掉眼底的疲惫与某种新生的冷硬。
天亮时,她做了一件极其现实甚至堪称冷酷的事——她计算了家里能拿出的每一分钱,计算了复读一年的学费、资料费、生活费那令人窒息的压力。然后,她走进了那所声名狼藉、以严酷和高压著称的“高考工厂”——衡水模式在本地的复读分校。
这里没有名校的光环,只有赤裸裸的分数崇拜和军事化管理。空气中弥漫的不是书香,是消毒水和焦虑混合的味道。每一个人,老师、学生,眼神里都带着一种被榨取到极致的麻木和一种歇斯底里的渴望。
沈星辰融入了其中。她不再是那个带着些许优越感的尖子生,她只是无数挣扎着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复读生”之一。她睡十二人一间的拥挤宿舍,吃最快最便宜的食堂饭菜,做永远也做不完的“密卷”。她不再去思考教育的意义,不再去质疑公平与否。她把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痛苦,那场大火留下的灼痛和巷子里的污秽,全都压抑下去,转化为一种近乎机械的、恐怖的行动力。
那封举报信,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波澜。校长依旧稳坐其位,他的女儿风光去了那所名校。这个世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偶尔,在深夜,耳朵里会响起吊扇的嗡鸣,混合着巷子里垃圾桶翻倒的“哗啦”声。她会猛地惊醒,心脏狂跳,然后在一片漆黑的宿舍里,对上其他舍友同样失眠的、在黑暗中睁着的眼睛。她们彼此从不交流,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各自的重压。
她不再抬头看星空。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的试卷、排名表、和那个不断减少的倒计时数字。她的坚韧,不再是热血沸腾的拼搏,而是一种沉默的、近乎自虐的坚持,像是在淤泥里死死抓住一根绳索,指甲翻裂,满手污血,也不肯松开。
第二次高考。
走出考场时,天气和去年一样闷热。她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平静得可怕。像是一个耗尽全部力气的矿工,从深井里爬出来,只剩下麻木的身体和一片空茫。
等待放榜的日子,她去了一家餐馆打工。洗盘子,端菜,被呼来喝去。油污浸入指甲缝,腰酸背痛。她看着那些为了一点点小事争吵或欢笑的食客,看着厨房里为生计奔波骂骂咧咧的厨师,她觉得自己的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那条肮脏的小巷里,和那个拾荒老人一起,咀嚼着生活最粗糙的颗粒。
查分那天,网吧嘈杂不堪。她输入准考证号,手指平稳。 屏幕亮起。 一个高到令人眩晕的数字,跳了出来。 全省排名:1。
周围是其他考生狂喜的尖叫或失落的哭泣。她坐在那里,看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很久。没有眼泪,没有激动,甚至没有笑容。 只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沉甸甸的释然。 像是一个人,独自,咬着牙,翻过了一座名为“过去”的、冰冷而陡峭的大山。站在山顶,没有一览众山小的豪情,只有呼啸的风,和满身的伤痕与疲惫。
记者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涌来,话筒几乎要戳到她脸上。 “沈同学,得知自己是省状元什么心情?” “有什么学习秘诀可以分享吗?” “未来有什么打算?”
她看着那些兴奋的、期待的脸,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极其平淡地说:“没什么秘诀。就是…一遍不会,就做十遍。十遍不会,就做一百遍。”
她拒绝了所有的商业代言和名校抢人电话,只沉默地填下了最初梦想的那所大学的名字。那个曾经需要通过“括号”才能进去的地方,现在,她凭着自己血淋淋的分数,一步一个脚印,堂堂正正地走了进去。
录取通知书送到家的那天,父母哭得不能自已,颤抖着手摸着那张轻飘飘的纸,仿佛摸着千斤重担卸下后的虚无。邻居们涌来道贺,说着“出息了”“光宗耀祖”。
沈星辰站在热闹之外,看着父母佝偻的背似乎终于能挺起一点,看着他们脸上那混合着泪水的、真实而卑微的喜悦。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出人头地”对她而言,最现实的意义。 它不是功成名就,不是万众瞩目。 它可能就是能让父母在街坊邻居面前,真正地、有底气地笑一次。 是能让他们从此以后,不必再为了一点生活费绞尽脑汁,愁白了头。 是能让自己,拥有选择说不的权利。
她得到了她最初想要的。 用一种近乎碾碎自我的方式。 翻过了那座浪浪山。 山的那边,不是绚烂的仙境,只是另一片需要继续跋涉的、广阔而真实的人间。 但这一次,她脚步沉稳,眼神清明。 因为她知道,她靠自己,走通了那唯一一条,她所能看到的、最窄最痛、却也最实在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