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辰蜷缩在冰冷的墙角，仿佛要化身为巷子本身的一块污迹，被世界彻底遗忘。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一阵阵泛着酸臭味的夜风，提醒着她还存在着，在这肮脏一隅。
一阵窸窣声，伴随着含糊不清的哼唱，从巷子更深的黑暗里传来。
沈星辰麻木地抬眼。
一个身影，佝偻得几乎对折，正拖着一个巨大的、污秽不堪的编织袋，在垃圾桶里费力地翻捡。那是一个老人，头发灰白纠结，脸上布满深深的沟壑和污垢，身上的衣服破烂油腻，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每从垃圾桶里掏出一个塑料瓶或易拉罐，就小心翼翼地在脚下踩扁，然后塞进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里。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近乎 ritual 的专注。
他的手，黑得像炭，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对枯瘦的爪。
沈星辰看着他，内心那片死寂的黑暗里，甚至泛不起一丝涟漪。看，这就是“出人头地”的另一面。这就是被这个飞速前进的时代甩下来的，渺小如尘的存在。或许，这才是大多数人最终的归宿，只是她醒悟得太晚，摔得更惨。
老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翻捡的动作停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朝她这边望过来。那目光没有好奇，没有怜悯，也没有厌恶，只是一种动物般的、原始的打量，像是在看一件被丢弃在墙角的、大型的垃圾。
四目相对。一个是绝望至死的高材生，一个是挣扎求存的拾荒者。
在对方那空洞而麻木的眼神里，沈星辰仿佛看到了某种映照——一种剥离了所有希望、所有伪装后，赤裸裸的、卑微的生存。
老人很快失去了兴趣，继续他的工作。他拖拽着那个沉重的袋子，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慢慢挪向下一个垃圾桶。他的呼吸粗重，带着痰音，在寂静的小巷里异常清晰。
就在他经过沈星辰面前时，袋子被地上一个凸起的砖块绊了一下。
老人一个趔趄，没能稳住平衡，干瘦的身体重重摔倒在地。那个巨大的编织袋也倒了，里面五颜六色的塑料瓶和易拉罐“哗啦”一声滚落出来，蹦跳着，四散滚落到肮脏的水洼和垃圾堆里。
老人发出一声痛苦的、短促的呻吟，试图爬起来，但似乎摔伤了腿，或是耗尽了力气，挣扎了几下，竟一时无法起身。他就那样趴在地上，喘着粗气，看着自己辛苦收集了一晚上的“财富”散落一地。
他没有骂，没有喊，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深重的、几乎令人心碎的无奈和疲惫。仿佛连愤怒的力气，都早已被生活榨干。
这一刻，这幅渺小、肮脏、狼狈至极的画面，像一根极其尖锐的针，猛地刺穿了沈星辰包裹着自己的厚厚冰层！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巨大”悲剧里，觉得自己是被整个世界背叛和抛弃的殉道者。可眼前这个老人，他可能从未拥有过所谓“希望”，他的一生或许就是在这样的泥泞和垃圾里打滚，他甚至没有“失去”的资格，因为他从未得到过。
和他相比，自己的痛苦，那份源于“被剥夺”的痛苦，竟然显出一种可笑的、矫情的奢侈。
她的心脏像是被那只脏污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猝不及防的酸楚冲上鼻腔。
不是为自己，是为这赤裸裸的、毫无美化的生存本身。
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
沈星辰撑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依旧发软，但她站住了。
她一步一步，踩过湿滑的地面，走到老人身边，沉默地蹲下身。
开始一个一个地，捡拾那些滚落在地上的空瓶罐。
她的手，刚刚还沾着焚烧后的灰烬，此刻又浸入了地面的污水，触碰到那些粘腻的瓶身。但她似乎感觉不到脏，感觉不到恶心。
老人惊愕地看着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她没有看老人，只是专注地捡着。把踩扁的瓶子抚平，把滚远的易拉罐追回来，把它们重新归拢到那个破旧的编织袋旁边。
动作从一开始的僵硬，慢慢变得顺畅。
每捡起一个，她心里那片冰冷的、绝望的废墟，就好像被撬动了一块砖。
是的，她是失去了保送名额，她信仰的公平死了，她过去的努力像个笑话。
可是，然后呢？
就像这个老人，摔倒了，东西洒了，难道就趴在这里，等着被扫进更大的垃圾堆吗？
不。
就算前面是垃圾堆，也要自己爬过去。就算手里只剩下最肮脏、最卑微的东西，也要靠自己的手，一个一个捡起来。
一种粗糙的、原始的生机，从这最肮脏的角落，从这最卑微的挣扎里，猛地注入她几乎冻僵的血管。
她帮老人把最后一个滚到远处的瓶子捡回来，放回袋口。
然后，她伸出手，搀住老人干瘦的胳膊。那胳膊硌手，几乎只剩骨头和一层松垮的皮。
老人借着她的力，闷哼一声，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惊愕，有一丝极淡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木然。
他朝着沈星辰，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他重新扛起那个巨大的、散发着异味的编织袋，佝偻着背，一步一瘸地，继续向巷子深处走去，继续翻找下一个垃圾桶。
沙沙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沈星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沾满污渍和黑灰的双手。
很脏。
但这双手，刚才确实地扶起了一个跌倒的人，捡起了一些东西。
她失去了一张通往未来的“保证书”，但她这双会做题、能考试、此刻沾满污秽的手，还在。
心底那片冰冷的绝望依旧在，沉甸甸的。但它不再是一片死寂的黑暗了。一种尖锐的、带着痛感的清醒，像寒风中淬火的铁，正在缓慢而坚韧地成型。
她没有看向巷口那片虚假的、被霓虹照亮的天空。
她低下头，看着脚下这片真实、肮脏、却承载着一切的土地。
然后，她转过身，朝着与老人相反的方向，朝着巷子口那片喧嚣的光亮，迈出了脚步。
脚步依旧虚浮，却不再是漫无目的。
每一步，都踩得比之前更稳，更沉。
渺小如尘，肮脏如泥。
但只要还能自己站起来，还能伸手去捡，就还没完。
夜风依旧冰冷，却仿佛再也无法轻易地穿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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