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亮,殿堂的石阶上已凝着露水。
敖金晔正走来殿堂,远远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像一尊石雕般待在殿门外。钳沉舟一见到他,眼中像迸发出一簇火光,几乎是踉跄着扑了上来。
“敖哥,”他的声音因长久的等待而沙哑,嘴角努力想挤出一个礼节性的笑脸,却只牵动了脸上深刻的疲惫,“昨夜……休息得可还安好?”
这看似寻常的问候里,藏着掩饰不住的急切与试探。敖金晔没有看他,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随即与他一同步入殿堂内。
两人依旧在昨日的位置坐下,之间却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深渊。殿内静得可怕,只闻彼此的呼吸声。最终还是钳沉舟打破了这无法再忍受的寂静,声音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抖:
“敖哥……昨日我所说的事,不知……您考虑得如何了?”
敖金晔终于抬起头,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决绝,直视着钳沉舟的双眼。
“沉舟,”他的声音在大殿中清晰响起,带着冰冷的回音。
“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
这几个字,像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入钳沉舟的胸膛。他猛地低下头,整个身躯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起来,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仿佛在做着最后、最无力的挣扎。
“敖哥……”他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带着泣血般的哀鸣,“我真的……不能没有钳煞……他是我的命啊……”
敖金晔的心同样被揪紧,他偏过头,避开那令人心碎的目光,“我明白……但我,也不能失去我的任何一个妖民。”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给予最后的希望:“你放心,我已派出所有得力手下,遍寻妖界奇药。我不相信,这浩瀚妖界,竟找不出第二种救你儿子的方法!”
钳沉舟缓缓地、僵硬地站了起来。他脸上没有任何歇斯底里的表情,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彻底抽空灵魂的死寂。
“多谢城主……关心。”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小的……先行告退了。”
他没有哀求,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再看敖金晔一眼,只是一个失去所有生气的影子,默然地挪出了大殿。
这过于平静的离去,反而在敖金晔心中撕开了一道更深、更痛的口子,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与苦涩,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几天后,敖金晔正于殿内指导小敖殇修习妖术。殿外水流平缓,日光透过水波在天顶投下摇曳的光影,一派宁静。然而,这过于完美的平静,反而让敖金晔心中隐隐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下一秒,沉重的石门被轰然推开,打破了这片宁静。钳沉舟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在地面投下长长的阴影。
他的到来,瞬间屏住了敖金晔的呼吸,而看见守卫不在门口,那几日盘踞在心头的不祥预感终于降临。
敖金晔迅速稳住心神,侧身对小敖殇温和道:“殇儿,先去外殿寻唐姑姑,爹爹与叔叔有要事相谈。”
小敖殇乖巧点头,快步离去,经过钳沉舟身侧时,似乎被那无形的低压所慑,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钳沉舟缓步走近,脸上不见往日的苦涩与哀求,反而挂着一抹异常的笑容。
“老朋友,几日不见,别来无恙?”他的声音轻快,没有往日的称呼,却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亲昵。
这巨大的反差让敖金晔一时语塞,他只是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钳沉舟见状,低头摩挲着自己的手掌,仿佛在欣赏什么,语气依旧轻松:“别这么紧张。我这次来,是特地给你带个好消息的。”
听到“好消息”三字,敖金晔心中紧绷的弦似乎松动了一分,他带着一丝希冀试探道:“你……莫非是寻到解救钳煞的解药了?”
钳沉舟笑着点了点头,步伐未停,继续逼近:“当然。我理解你,身为一城之主,怎能轻易牺牲妖民性命呢?你的苦衷,我懂。”
他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眼神变得锐利如刀,直刺敖金晔心底:
“但是啊,老朋友……”
他一步步逼近,敖金晔被他周身散发出的危险气息所迫,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钳沉舟的声音陡然转冷,一字一句,清晰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为了家人,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就在敖金晔拒绝他的第二天,落寞的钳沉舟失魂落魄地走在一条荒僻的小径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一如他濒临断绝的希望。
这时,一个身着素白长袍、头戴宽大兜帽的神秘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去路。
“你想救你的儿子吗?”一个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那人伸出手,掌心托着一个不足三寸的墨玉小瓶,瓶身似乎能将周围的光线都吸进去。
钳沉舟心力交瘁,连抬头都显得费力,只虚弱地挥了挥手:“我没有心思……也没有钱财与你做买卖。”
神秘人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一丝玩弄人心的意味。“此乃‘移魂瓶’,无需钱财。它唯一的作用,便是交换五行妖系的魂魄。你只需打开它,对着你想交换的妖轻轻一吹……”
他的声音充满了诱惑:“你们的灵魂、躯体,乃至命格,便会彻底互换。我想……眼下的你,正需要它,不是吗?”
钳沉舟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他死死盯住那个小瓶,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这……这宝物当真如此神奇?”他已走投无路,任何一根稻草都想抓住。
“自然是真的。”神秘人的语气突然一转,带上了冰冷的警示,“不过,有得必有失。此法一旦施行,你原本的躯体与妖魂将彻底湮灭,永不复存。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钳沉舟如遭雷击,猛地后退半步。他原本还存着一丝侥幸,想着暂借敖金晔的身份与力量救回儿子,日后或许还有归还的余地,却没想到代价竟是让对方从这世间彻底消失!
然而,儿子钳煞那痛苦扭曲的小脸,那被病痛折磨得日渐消瘦的身影,以及一声声虚弱的“爹爹救我”,如同最锋利的刀刃,日夜切割着他的心。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一刻也不能。
看着钳沉舟脸上剧烈的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决然,神秘人的兜帽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将那墨玉小瓶塞入了钳沉舟冰凉的手中。
钳沉舟紧紧攥住那决定命运的小瓶,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那神秘的身影重重叩首,声音嘶哑而哽咽:
“感谢……妖主……救我儿性命之恩!”
——
“你疯了!!” 敖金晔惊骇地向后疾退,腰背猛地撞上后方坚硬的王座扶手,退无可退。
此时的钳沉舟,周身气息沉寂如死水,仿佛所有的情感与犹豫都已燃尽。他凝视着敖金晔,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放心吧。欠你的恩情,连同往日你救我之恩,我定会替你……好好‘照顾’敖殇的。”
敖金晔瞳孔骤缩,手臂猛地抬起,精纯的水系灵力瞬间在掌心凝聚成一道湛蓝的光刃。
然而,终究是迟了。
钳沉舟拔开了墨玉瓶的塞子,将瓶口对准敖金晔。一股无形的、撼动灵魂本源的力量席卷而出!敖金晔的身形开始扭曲、模糊,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打散,化作无数流萤般的光点,不可抗拒地涌向钳沉舟。
而他自身的灵魂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却在下一刻,如同风中的余烬,一点点碎裂、飘散,归于虚无。
在意识彻底湮灭的最后一瞬,他用尽全部残存的意念,发出了一声凄厉而不甘的嘶吼:
“敖殇!——”
正在偏殿与唐姑姑玩耍的小敖殇,心头毫无征兆地猛然一悸,仿佛听见了父亲极其遥远而焦急的呼唤。他不及细想,迈开小腿一路飞奔,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石门。
殿内,熟悉的父亲背影立在微光中,周遭空气中还飘荡着未曾散尽的、带着点点金辉的薄雾。
“爹爹,是你找我吗?” 小敖殇喘着气,小脑袋困惑地歪了歪,环顾四周,“那个叔叔呢?已经走了吗?”
‘敖金晔’缓缓抬起头,动作带着一丝陌生的滞涩。
“他走了,” 声音传来,依旧是父亲的声线,却浸染着一丝冰冷,“不会再回来了。”
小敖殇似懂非懂,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
“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敖金晔’说着,一边慢慢地、一边转过身来,低头看向懵懂无知的孩子。那双曾经充满慈爱与威严的眼眸深处,此刻已是一片截然不同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深沉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