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八月末攥着盛夏最后一把热浪,空气黏稠得像被晒化的太妃糖,黏在皮肤上,连呼吸都带着闷燥的温度。北城高级中学的塑胶操场泛着刺眼的白光,主席台上悬挂的“新生开学大典”横幅被风吹得微微鼓胀,边角卷着几道被暴晒出的焦痕。
“接下来让我们有请——高一新生入场!”
扩音器里传出教导主任赵伟的声音,带着常年抽烟的沙哑,混着电流的滋滋声,像生锈的锯子在磨耳朵。他秃得发亮的脑门反射着阳光,额角挂着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进领口,把那件不合身的灰色西装浸湿了一片。
穿着蓝白校服的新生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从操场东侧的入口鱼贯而入。白色的校服衬衫被汗水洇出深浅不一的印子,有人扯着领口扇风,有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新班级,还有人举着手机偷偷拍照,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那是属于十七岁的、对未知校园的鲜活期待,像操场边的梧桐叶,被阳光照得透亮。
林萧混在队伍末尾,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校服裤子上的缝线。她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子里的不耐。校服的布料粗糙,贴在胳膊上又闷又痒,她扯了扯袖口,心里的抱怨像泡发的海绵,一点点涨起来:“啧,这学校……有必要搞这么大阵仗吗?”
不过是个开学仪式,非要把所有人拉到太阳底下暴晒,主席台上的领导们坐在遮阳棚下讲话,底下的学生却像蒸笼里的包子,连个躲阴凉的地方都没有。她抬眼扫了圈周围,目光掠过一张张兴奋的脸,最终停在了斜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女孩身上。
女孩也穿着同款校服,洗得有些发白的领口规规矩矩地扣到第二颗扣子,袖口挽到小臂中段,露出纤细却结实的手腕。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打闹或抱怨,只是安静地站在队伍里,脊背挺得笔直,像株在烈日下依旧保持着姿态的白茅。明明站在一群叽叽喳喳的人中间,却像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不是因为张扬,而是因为那份过分的沉静,在喧闹的人群里显得格外突出。
林萧的目光顿住了。她看着女孩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碎发被风吹到耳后,露出小巧的耳垂。阳光落在她的发梢,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可她身上的气质却像浸在凉水里,透着股疏离的清爽。
就在林萧看得有些挪不开眼时,女孩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转过了头。
四目相对。
林萧的心跳漏了一拍。女孩的眼睛很亮,是那种清浅的杏色,瞳孔像浸在水里的墨珠,干净得能映出她此刻有些呆愣的模样。没有惊讶,没有探究,只是平静地望过来,像在看一棵路边的树、一朵飘过的云。
三秒。
不长不短的时间,却像被拉得格外漫长。林萧先移开了目光,耳尖有些发烫,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校服下摆,心里莫名升起一丝慌乱——就像偷看别人时被抓包的窘迫,连带着刚才的不耐都淡了几分。
她没再敢回头,直到队伍走到指定的位置站定,直到主席台上的讲话结束,直到人流涌动着往教学楼方向走,她才悄悄抬眼,却早已找不到那个女孩的身影。
高一二班在教学楼三楼的最东边,走廊尽头的窗户正对着操场的梧桐树。林萧踩着上课铃响前的最后一分钟走进教室,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的人,喧闹声此起彼伏。她扫了一眼,径直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那里没人,视野好,还能随时观察走廊的动静,是她从初中就养成的习惯。
她把书包往桌上一放,拉开椅子坐下,刚从书包里掏出课本,旁边就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泉水,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你好同学,这里有人吗?”
林萧抬头。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刚好落在女孩的脸上。是她。
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校服,头发扎成低马尾,碎发贴在脸颊两侧,比刚才在操场上看起来更柔和些。她手里抱着一本语文课本,指尖轻轻扣着书脊,眼神里带着礼貌的询问,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哦,没有。”林萧的声音比自己预想中要低,她往后挪了挪椅子,给对方腾出位置。
女孩道了声谢,轻轻拉开椅子坐下,把课本放在桌上,然后侧过头,伸出手,掌心向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你好,我叫叶栖。栖息的栖。”
她的手指纤细,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透着淡淡的粉色。林萧看着那只手,顿了顿,伸手轻轻握了一下——指尖相触的瞬间,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的微凉,和自己掌心的汗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萧。”她收回手,声音依旧简短,却没了刚才的不耐,“树林的林,萧索的萧。”
叶栖点点头,眼睛弯了弯:“林萧,很好听的名字。”
林萧没接话,只是转回头,翻开了课本。但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落在旁边的人身上——叶栖正认真地把课本摊开,拿出笔在扉页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工整清秀,像她的人一样。窗外的蝉鸣聒噪,教室里的喧闹还没平息,可林萧却觉得,身边的空气好像比刚才凉快了些,连黏在皮肤上的热浪,都似乎淡了几分。
她偷偷瞥了眼叶栖的侧脸,女孩正专注地看着课本,阳光在她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撒了一把星星。林萧忽然想起刚才在操场上的对视,那三秒的平静目光,此刻回想起来,竟让她的心跳又快了几分。
这个夏天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林萧想。
第一节课是语文,讲台上的老师抱着课本进来时,教室里的喧闹才总算压下去。风扇在天花板上吱呀转着,吹不散满室的热气,却把粉笔灰吹得飘了满桌。林萧撑着下巴,目光落在窗外——梧桐叶被晒得蔫蔫的,蝉鸣声一阵盖过一阵,她眉峰微蹙,指尖无意识地在课本边缘划出细痕,周身像裹着层无形的冷膜,把周遭的嘈杂都隔在外面。
直到一片阴影落在课本上,她才缓缓回神。叶栖正低头翻着语文书,指尖轻捏纸角的动作很柔,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发梢镀了层浅金,可林萧只是扫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语气没什么起伏:“挡着了。”
叶栖的动作顿了顿,立刻往旁边挪了挪,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刚开口的微哑:“抱歉……这页的注释,你标了吗?”她指着“氓之蚩蚩”的注释,笔尖悬在纸面上,没敢碰到林萧的课本,“我没听清老师说的,是不是‘忠厚老实的样子’?”
林萧的目光落在她磨得发白的笔杆上,顿了两秒,才伸手翻到同一页,指尖在“蚩蚩”上点了一下,声音又冷又淡:“两种说法,老师讲的第一种。”没多余的解释,也没看叶栖的眼睛。
叶栖点点头,立刻用铅笔添了行小字,抬头时刚好对上林萧垂着的眼睫,小声道了句“谢谢”,嘴角弯起浅梨涡,却没等到回应——林萧已经转回头,盯着窗外的梧桐,像是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只是她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攥紧了校服下摆,耳尖藏在头发里,有点发烫。
下课铃一响,教室里瞬间热闹起来。前桌女生转过身问叶栖小学在哪读,语气热络,叶栖笑着回答时,林萧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假寐,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有人递零食给叶栖,她摆手说“谢谢不用”;有人约她去厕所,她起身时犹豫了一下,还是看向林萧,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我去趟洗手间,很快回来。”
林萧没睁眼,只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直到叶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口,她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对方的课桌——课本摊着,铅笔当书签,桌角放着个旧帆布笔袋,绣着朵歪扭的白雏菊。她的视线停了两秒,又迅速移开,假装在看窗外,可蝉鸣声好像更吵了。
没等多久,叶栖就回来了,手里攥着两瓶冰矿泉水,走到林萧身边时,把其中一瓶递过去,指尖因为攥得太紧,泛着点白:“刚在小卖部买的,冰的,你要不要?”瓶身凝着水珠,递过来时带着阵凉意。
林萧抬眼,看着那只纤细的手,又看了看叶栖带着期待的眼睛,沉默了三秒,才伸手接过来。指尖碰到瓶身的瞬间,她打了个轻颤,语气依旧冷淡:“多少钱?转你。”
“不用啦,”叶栖笑着坐下,拧开自己的那瓶,“两块钱而已,就当谢你刚才说注释……”
“不行。”林萧打断她,拿出手机点开付款码,屏幕怼到叶栖面前,“扫码。”语气没商量的余地,可递过去的手很稳,没抖。
叶栖愣了愣,还是乖乖扫了码,看着支付成功的提示,小声说:“其实真的不用……”
林萧没接话,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燥热散了些,可心里却莫名有点乱。她想起开学大典上的对视——女孩的眼睛很亮,像浸在凉水里的墨珠,干净得让她不敢多看。现在这人就坐在身边,手里还攥着刚扫码的手机,指尖沾着瓶身的水珠,像落了片碎冰。
“你以前在南城读?”林萧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冷,却比刚才软了点。连她自己都意外——她从不爱打听别人的事,可看着叶栖低头擦水珠的样子,话就冒了出来。
叶栖抬头时眼里带着惊讶,随即笑了:“嗯,在小镇上,这学期才转来。”
“哦。”林萧应了一声,没再多问。南城的小镇,该是安静的吧?不像北城,连风都是吵的。她想象着叶栖在石板路上走的样子,又觉得不该想这些,立刻闭上嘴,重新靠回椅背,假装闭目养神。
上课铃响起,叶栖把课本摊开,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碰了碰林萧的胳膊:“上课啦。”
林萧睁开眼,扫了眼她泛红的指尖,没说话,只是翻开了课本。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晃,阳光透过叶缝洒在书页上,斑斑点点。蝉鸣声好像没那么聒噪了,风扇的转动声也柔和了些。林萧的目光落在课本上,可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往旁边飘——叶栖正专注地看着讲台,睫毛投下的阴影,像停在书页上的蝴蝶,轻得不敢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