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铃声像被晒化的糖,拖得又黏又长。教室里的人潮涌得快,散得也快,不过五分钟,就只剩林萧和叶栖两个身影落在最后一排。风扇还在天花板上吱呀转,把粉笔灰吹得绕着光斑打旋,蝉鸣声从敞开的窗户钻进来,裹着热浪,却在靠近叶栖的地方,莫名淡了几分。
林萧把书包往桌肚里一塞,拉链拉得又快又狠,金属齿咬合的声响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突兀。她本想直接起身去校外——司机已经在门口等了,车里的空调早该凉透——可目光扫过叶栖桌角那个旧帆布笔袋时,脚步却顿住了。
叶栖正从笔袋里掏出一个用方巾裹着的饭盒,方巾是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边角磨出了毛边,却叠得整整齐齐。她打开饭盒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林萧的视线落在盒里——白米饭铺得平平整整,上面卧着一个煎得半熟的荷包蛋,蛋黄微微溏心,旁边码着几筷子炒青菜,油星子少得几乎看不见,菜叶边缘有点发蔫,像是早上做好后闷到现在的。
“不回家?”林萧的声音冷不丁砸下来,连她自己都觉得生硬——明明习惯了对周遭漠不关心,此刻却像被什么拽着,没法转身就走。
叶栖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抬头时嘴角还带着点刚拆饭盒的热气,笑起来时梨涡浅浅的:“家在郊区,来回要坐一个多小时公交,不如在教室吃了,还能多做两道题。”她说着,把饭盒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像是怕饭菜的香气(如果那点青菜算香气的话)扰到林萧,“你呢?出去吃?”
林萧没答,只是盯着那个荷包蛋——蛋白边缘有点焦,显然是在小煤炉上煎的,火候没掌握好。她忽然想起自己早上吃的早餐:法国空运的可颂,现磨的蓝山咖啡,还有佣人刚煎好的无菌蛋,蛋黄流心是完美的橙黄色。胃里莫名有点发空,不是饿,是别的什么,堵得慌。
她掏出手机,点开外卖软件,屏幕上跳出一排精致的餐厅名字,日式料理、法式简餐、意式披萨……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半天,却最终按灭了手机。“司机还没到,”她扯了个理由,拉过椅子坐下,后背抵着墙,目光又落回窗外的梧桐树,“等会儿。”
叶栖也不拆穿,只是安静地吃饭。她用筷子把青菜撕成小段,拌着米饭慢慢嚼,每一口都吃得很认真,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阳光落在她的发顶,把那截露在外面的脖颈晒得泛着薄红,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偶尔抬手,把滑到脸颊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轻柔得像拂过花瓣。
吃到一半,叶栖的手机在桌角震了一下,屏幕亮起来,备注是“妈”。她看了眼林萧,悄悄把手机拿到桌下接起,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刻意放软的调子:“喂妈?嗯,我在吃饭呢……饭盒里的菜很好吃,蛋也香……弟弟的橡皮找到了吗?哦,在我旧书包里啊,等周末我回去给你翻……放心吧,我上课没走神,老师还夸我笔记记得好呢……好,挂了啊,你也别太累。”
挂电话时,叶栖的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才把手机塞回口袋。她转头时,正好对上林萧看过来的目光,没有躲闪,只是弯了弯眼睛:“我弟总丢三落四的,橡皮找不到就哭,非要我回去翻。”她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却没提电话里母亲最后那句“你弟说你那个笔袋好看,周末回来给他带回来,他要当文具盒用”,也没提自己的笔袋是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的,上面的白雏菊是她对着视频学了半个月才绣成的。
林萧的指尖在手机壳上掐出一道白痕。她的笔袋是意大利手工定制的,上面镶着细碎的水钻,随手扔在桌角都没人敢碰;她的零花钱,够给叶栖的弟弟买一整箱橡皮,从幼儿园用到高中毕业。可看着叶栖眼里没半点委屈的笑意,她却说不出话——那些因为父母安排而摔门、冷战的叛逆,在这一刻,像个跳梁小丑。
“你就不烦?”林萧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换成我,早跟家里吵翻了。”
叶栖夹米饭的动作顿了顿,抬眼时,阳光刚好落在她的瞳孔里,像盛着一捧碎金。她没立刻回答,而是把最后一口青菜吃完,才轻轻放下筷子,语气很认真:“烦也没用呀。我妈要照顾弟弟,还要在工厂里三班倒,手指都磨出茧子了,她也不容易。”她顿了顿,又笑了,嘴角的梨涡陷得更深些,“再说了,他们说什么是他们的事,我该学还是学,该开心还是开心——这学期要把物理补到八十分,还要攒钱买本新的错题本,哪有时间为别人的话耗自己的劲儿?”
她说话时,风从窗外吹进来,掀起她校服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T恤。可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株在石缝里也能扎根的白茅,明明身处泥泞,却偏偏带着股向上的劲儿,连阳光都愿意多眷顾她几分。
林萧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把饭盒里的米饭吃得干干净净,又从桌肚里掏出一个搪瓷杯,去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接了杯温水,小口小口地喝。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她想起自己每次和家里吵架时的模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摔碎限量版的杯子,饿着肚子跟父母冷战,到头来,除了让自己更烦躁,什么都改变不了。
“叮——”林萧的手机响了,是司机发来的消息,说已经到校门了。她站起身,看了眼叶栖手里空荡荡的搪瓷杯,杯壁上印着的“三好学生”字样已经磨得模糊不清,却被擦得锃亮。她忽然从书包里摸出一块包装精致的黑巧克力,扔在叶栖桌上,语气依旧强硬:“别人送的,不爱吃。”
那是瑞士进口的黑巧克力,纯度百分之八十,是她昨天随手放在包里的。叶栖愣了愣,刚要推回去,就被林萧一眼瞪住:“不吃就扔了。”说完,她转身就走,没等叶栖回应——她怕再多待一秒,就会忍不住问出那句“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叶栖看着桌上的巧克力,包装纸上印着她不认识的外文,摸起来硬硬的,带着点凉意。她抬头望向门口,林萧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校服的拉链没拉,露出里面限量款的T恤,走路时脊背挺得笔直,像只浑身带刺的刺猬,却偏偏在转身时,把最软的那根刺,悄悄对着了她。
叶栖笑了笑,把巧克力小心翼翼地放进笔袋,紧贴着那个绣着白雏菊的角落。她拿出纸巾,把饭盒擦得干干净净,叠好蓝格子方巾,才从书包里掏出物理练习册——上面的题已经做了大半,错题旁边用红笔标注着详细的解题步骤,字迹清秀,像她的人一样,认真又倔强。
林萧走到教学楼门口,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眼三楼的窗户。叶栖正趴在桌上写题,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她身上,像裹了层金边,连她握笔的姿势,都透着股安静的力量。林萧皱了皱眉,掏出手机给司机发消息:“等十分钟。”
十分钟后,林萧提着一个塑料袋回到教室时,叶栖正对着一道物理题皱眉头,笔尖在草稿纸上画着受力分析图,画了又擦,擦了又画,纸上留下一片淡淡的铅笔印。林萧没说话,只是把塑料袋往她桌角一放,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冷淡淡的“顺手买的,不用谢”。
叶栖抬头时,只看见林萧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她低头看向塑料袋,里面装着两本崭新的错题本,封面是浅白色的,上面印着小小的雏菊图案;还有几支黑色水笔,笔杆是磨砂的,握在手里刚好合适。她翻开错题本,第一页上没有字,却带着淡淡的纸墨香,像刚从书店里买回来的一样。
窗外的蝉鸣声依旧聒噪,风扇还在吱呀转,可叶栖却觉得,教室里的空气好像凉快了些。她把错题本放进书包,指尖碰到那本旧练习册,忽然觉得,这个被热浪包裹的夏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林萧走出教学楼时,风里带着点梧桐叶的清香。她掏出手机,把重金属音乐换成了一首轻音乐,脚步比刚才轻快了些。阳光落在她的肩上,像刚才落在叶栖身上的那样,暖融融的,连心里那块一直紧绷的地方,也悄悄松了点。
她忽然想起叶栖刚才看物理题时皱眉头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又立刻压下去,假装是被风吹得眯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