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落尽

三年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也足以让一段过往沉入心底，覆上生活的尘埃。

午后阳光澄澈，透过窗棂，在地板上切割出温暖的光斑。我刚将怀中女儿哄睡，她蜷缩在婴儿床里，呼吸均匀绵长，带着奶香的温热。凝视着她天使般的睡颜，日复一日的辛劳仿佛找到了栖息之地。

获得片刻喘息，我拿起手机，指尖无意识地滑动。然后，他的笑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撞入眼帘——九宫格的婚纱照。

红底证件照上，他穿着笔挺白衬衫，笑容标准。身旁的女孩眉目温婉，依偎着他。其他照片是各种布景下的婚纱照，或深情，或俏皮，每一帧都流淌着精心修饰的幸福。配文很长，感谢天意，感谢父母，@ 了他的新娘。最后，是格外醒目的四个字：

「地久天长。」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心跳漏掉半拍，不疼，却像被遥远的钟声闷闷地撞击了一下胸腔。

原来，如此。

恰在此时，妹妹的消息弹出，附带一个视频链接：「姐，快看！」

以为是寻常趣事，我点开。喧闹的喜庆锣鼓瞬间溢出，慌忙调低音量。

画面里，是他家乡的院落，张灯结彩，红毯铺地。他穿着中式喜服，正单膝跪地，向蒙着盖头的新娘高举捧花，朗声念着誓言，周围是鼎沸的欢笑。随后，他转身，利落地背起新娘，在众人的簇拥下前行。他笑得那般开怀，嘴角几乎咧到耳根，那是一种我未曾见过的、毫无负担的灿烂。

镜头追随。他的母亲，一身喜庆红衣，脸上每一道笑纹都洋溢着满足，小跑着迎上，小心翼翼地扶住儿子背上的新娘，氛围亲昵又热闹。屋内外布置得极其隆重，横幅、气球、舞台、主持人，甚至还有唱戏跳舞的班子。

最后一段，是在舞台上。他们双手紧握，接受祝福。他侧头望着新娘，眉眼俱笑。司仪将话筒递给他的母亲，那位阿姨激动地说着什么，他紧握新娘的手，认真倾听，频频点头。

视频结束。

世界重归寂静，只有女儿细微的呼吸声。

我握着手机，久久未动。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三年前那个夜晚，他沙哑、绝望的声音：

「我不会了。」

「我不想结婚了，只想一个人。」

「我只爱你，只要你。」

那些曾如烙印般刻骨、带来痛苦与扭曲慰藉的誓言，在此刻这派圆满热闹的映衬下，褪尽了所有颜色，显得如此轻薄，近乎……一场笑话。

心底那片本以为早已干涸的荒地，忽然漫起无边无际的怅惘。我们曾那样真心地相爱过。漫长的暗恋，忐忑的靠近，最终鼓起勇气双向奔赴，那些共度的日夜，交换的体温，许下的诺言……我们都曾倾尽所有地去喜欢对方。

可结局呢？

我耗尽了整个青春最炽热、最毫无保留的力气，最终换来了什么？换来他家人一句“不现实”的判词，换来他面对现实时的退缩与眼泪，换来我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和自我怀疑。

最终，一无所获。

恰如这本书的名字——青春的一场徒劳。所有的心动、狂喜、期盼、挣扎、心碎……如同一场绚烂至极的花事，轰轰烈烈地盛开，然后，无可奈何地，落尽。而他却能在另一片土壤里，轻易种下他的“地久天长”。

繁花落尽。

我缓缓吁出胸中那口滞涩的气息。那股巨大的怅惘渐渐沉淀，化作一种近乎透明的了悟。不是释怀，也非原谅，只是终于看清：原来，如此。

原来，那些话语，不过是无力时的托词，是爱意未深时的权衡。而我，竟曾那般深信不疑。

我低下头，目光落在女儿恬静的睡颜上。她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那么柔软，那么蓬勃，她是我的现在与未来，与那场落尽的繁花，再无关联。

我俯身，指尖极轻地掠过她温润的脸颊。

然后，拿起手机，删除了那条动态，关闭了与妹妹的对话框。没有回复，没有评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过去，真的过去了。那场倾尽全力的盛开与凋零，最终被证实，只是一场属于我一个人的，盛大而徒劳的独角戏。

他曾是我青春画卷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惜，时光洇湿了纸张，那色彩终究斑驳、褪去，只剩模糊的轮廓，再也惊不起心底的涟漪。

而我的地久天长，在这里。在这间弥漫着奶香的屋子里，在这个需要我用全部力量去守护的小小生命身上，在每一个踏实而平凡的晨昏交替里。

窗外，阳光静好，足以烘干所有潮湿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