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城的秋雨淅淅沥沥,带着入骨的凉意。青石巷404号杂货铺的木门在深夜被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风和更深的寒意。
骆落正在整理货架,闻声抬头。门口站着一个男人,约莫三十岁上下,身形瘦削得厉害,像一根被风雨侵蚀殆尽的竹竿。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头发凌乱,脸色是一种长期失眠和恐惧折磨下的青灰,眼窝深陷,眼白布满血丝。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和衣角滴落,在门口积起一小滩水渍,但他浑然不觉。他的眼神空洞地扫过堆满古怪旧物的店铺,最后落在柜台后安静看书的林默声身上,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救……救我……”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绝望,“我……我快死了……”
骆落放下手中的东西,走上前。她能闻到男人身上浓重的烟味、汗味和一种……腐朽的气息?不是物理上的,而是精神层面的,如同被死亡的气息浸透了灵魂。
“先生,您别急,慢慢说。” 骆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镇定。在杂货铺待久了,她对各种“不正常”的客人已经有了基本的应对能力。
男人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骆落,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慢?不能慢!它要来了!它今晚就要来了!” 他神经质地左右张望,仿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窥视,“我……我连续七晚!每晚都做同一个梦!一模一样的梦!”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我走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黑路上!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雾!脚下是冰冷的石头,硌得脚疼……然后,我听到声音!很多声音!哭喊、尖叫、骨头碎裂的声音……就在我身后!越来越近!我拼命跑!拼命跑!可是那黑路怎么也跑不到头!”
“然后……然后我看到了光!前面出现了一扇门!一扇……很旧很旧、漆皮剥落的木门!上面挂着块匾……写着……写着‘默声杂货’!” 男人猛地指向门口那块匾,手指抖得厉害,“就是这扇门!就是这里!”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过去想推门!可是……可是门后不是店铺!门缝里……门缝里涌出来的是……是血!又黑又稠的血!淹没了我的脚踝!然后……然后我就看见‘它’了!” 男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惊恐。
“‘它’就站在血泊里!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衣服!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血肉!但我知道!那就是我!那就是我死掉的样子!”
“‘它’朝我伸出手……那只手……腐烂得能看见骨头!然后……然后我就醒了!每一次!都在‘它’抓住我的瞬间惊醒!浑身冷汗,心脏像要炸开一样!”
男人说完,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靠着门框滑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我查过了……连续七晚做同一个预示死亡的梦……是‘死兆’!我躲不过去了!今晚……今晚它一定会来带走我!我不想死!我不想变成梦里那个样子啊!”
杂货铺内一片死寂,只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和窗外淅沥的雨声。骆落听得心惊肉跳,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实质的死亡预感和绝望。连续七晚梦见自己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在杂货铺门口?这绝非巧合!
骆落下意识地看向柜台后的林默声。
林默声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书。她依旧坐在藤椅上,姿态未变,只是那双深潭般的黑眸,此刻正平静无波地落在瘫坐在地的男人身上。她的眼神没有怜悯,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即将被送来的“货物”?
她抬起手,对着骆落,打了几个简洁的手势:
「问他,梦里的“它”,除了穿他的衣服,还有什么特征?」
骆落立刻翻译:“先生,老板问,您梦里那个‘它’,除了穿着您的衣服,没有五官,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比如,身上有没有带什么东西?或者周围的环境有什么细节?”
男人茫然地抬起头,努力回忆,脸上肌肉因为恐惧而抽搐:“东西?……好像……好像‘它’的脖子上……挂着一个东西?一个……一个很小的、黑乎乎的东西……像个……像个小棺材?对!像个黑色的微型棺材吊坠!用红绳挂着!在血泊里特别显眼!”
小棺材吊坠!骆落心头猛地一跳!她瞬间想起,前几天整理货架时,在角落一个落满灰尘的檀木盒里,看到过一串类似的玩意儿!那是九颗用阴沉木雕成的、极其袖珍的棺材形吊坠,每一颗棺材盖上还用朱砂刻着不同的扭曲符文!当时林默声只用手语淡淡地告诉她:「阴棺钉,锁魂桩。」
难道……
林默声的眼神在听到“小棺材吊坠”时,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那深潭般的眸底,仿佛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了然。她没有再看那个男人,而是站起身,走向货架最深处那个角落。
骆落赶紧跟过去。只见林默声拂去檀木盒上的厚厚积灰,打开盒子。一股阴冷、陈腐、带着土腥和血腥混合的诡异气味弥漫开来。盒子里铺着褪色的黑绒布,上面静静躺着九颗乌黑油亮、仅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阴沉木棺材吊坠!每一颗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林默声伸出两根手指,拈起其中一颗。棺材盖上的朱砂符文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干涸的血迹。她将这颗小小的“阴棺钉”托在掌心,转身走回柜台。
瘫坐在地的男人看到林默声手中的东西,如同见了鬼魅,瞳孔骤然收缩,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就是它!梦里那个‘我’脖子上挂的!就是它!” 他连滚带爬地向后缩,仿佛那小小的吊坠是噬人的毒蛇。
林默声没理会他的惊恐。她将那颗“阴棺钉”放在柜台上,然后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粗陶小碗。碗里,赫然是半凝固的、金黄色的炸鸡油!接着,她又拿出一小碟朱砂和一支细毛笔。
骆落看得目瞪口呆。老板这是要做什么?用炸鸡油和朱砂驱邪?
只见林默声用笔尖蘸取了一点朱砂,然后……竟然将笔尖伸进了那碗炸鸡油里!金黄的油脂包裹着鲜红的朱砂,形成一种极其诡异的混合物。她提起笔,笔尖滴落着红黄交织的粘稠液体。
然后,她开始在那颗小小的阴沉木“阴棺钉”上画符!
她的动作依旧行云流水,带着那份刻入骨髓的“帅”气,仿佛不是在处理一件锁魂的邪物,而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笔尖蘸着混合了炸鸡油的朱砂,在乌黑的棺木表面勾勒出极其复杂、扭曲、充满古意的符文。那符文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既有朱砂的辟邪之力,又混杂着炸鸡油这种至秽之物的“污浊”之气,形成一种极其矛盾又霸道的力量!
最后一笔落下,整颗“阴棺钉”上的符文猛地亮起一道极其刺目的、红黄交织的异芒!光芒一闪即逝,但棺材表面仿佛活了过来,符文在油脂的包裹下隐隐流动。
林默声拿起这颗被“加工”过的“阴棺钉”,走到那个吓得几乎要昏厥的男人面前。
她没用手语,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将那颗吊坠递了过去。
骆落瞬间明白了老板的意思,连忙翻译:“老板说,戴上它。今晚睡觉前,戴在脖子上。梦里无论看到什么,发生什么,都不准摘下来!更不准……回头!”
男人看着那颗散发着不祥气息却又被诡异符文覆盖的吊坠,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挣扎。这玩意儿,就是他噩梦的源头啊!戴上它?这和主动把绞索套在脖子上有什么区别?
“不……不……我不戴!它会害死我的!” 男人疯狂摇头,身体蜷缩成一团。
林默声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托着吊坠的手,又往前送了送。那姿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骆落看着男人濒临崩溃的样子,又看看林默声平静无波的脸,咬了咬牙,沉声道:“先生!这是你唯一的生路!老板不会害你!想想你的噩梦!想想那个血泊里的‘你’!戴上它,至少还有一搏的机会!不戴……你今晚必死无疑!”
也许是骆落的话起了作用,也许是林默声那深不可测的眼神给了他一丝渺茫的希望,男人颤抖着,如同接过烧红的烙铁,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接过了那颗冰冷刺骨的“阴棺钉”。
他紧紧攥着那小小的吊坠,仿佛攥着自己的性命。吊坠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那股阴冷腐朽的气息顺着皮肤直往骨头缝里钻。
“我……我该付多少钱?” 男人声音嘶哑地问。
林默声摇摇头,用手语示意骆落:
「不要钱。」
「他付不起。」
「代价,在梦里。」
骆落心头一沉,但还是翻译道:“老板说,不用钱。代价……在梦里支付。”
男人似懂非懂,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死死攥着吊坠,对着林默声和骆落深深鞠了一躬,踉踉跄跄地冲出了杂货铺,身影迅速消失在青石巷的雨夜中。
门被带上,隔绝了风雨。
骆落看向林默声,忍不住问道:“老板,那‘阴棺钉’……到底是什么?他梦里的‘它’又是谁?代价……是什么?”
林默声走回柜台,拿起蘸水钢笔,翻开牛皮账簿。她没有立刻回答骆落,而是在账簿新的一页上,用极其冷静的字迹记录:
“甲辰年九月廿七,戌时三刻,付‘秽朱阴棺钉’一枚予‘张明远’,收其‘死兆梦魇’之契引。”
写完“契引”二字,她笔尖顿了顿,在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扭曲的符文,如同一个锁链的形状。
然后,她才抬起眼,看向骆落。深黑的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两口吞噬一切的古井。她缓缓打出手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阴棺钉,是‘锁’。也是‘饵’。」
「梦里的‘它’,是‘收债人’。」
「代价……」
她的手势停在这里,指尖在空中悬停片刻,最终指向了账簿上那个扭曲的锁链符文:
「是他欠下的‘命’里,本该属于‘收债人’的那一部分‘时间’和‘恐惧’。」
骆落看着那个锁链符文,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她明白了。那枚被炸鸡油和朱砂“污染”的阴棺钉,既是一个锁住“收债人”暂时无法直接索命的护身符,也是一个吸引“收债人”进入梦境的诱饵!而张明远需要支付的代价,就是在梦境中,用自己的寿命和承受极致的恐惧,来“偿还”这笔他不知为何欠下的“命债”!
这不是驱邪,这是一场发生在梦境中的、冰冷残酷的债务清偿!
窗外,雨声渐大。骆落仿佛能听到那个叫张明远的男人,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正颤抖着将那枚冰冷的“秽朱阴棺钉”挂上自己的脖子。今夜,他的梦境将不再仅仅是预示,而是一个真实的、恐怖的讨债现场。
林默声已经重新坐回藤椅,拿起那本无字书。昏黄的灯光下,她翻动书页的指尖依旧稳定,那两缕银白发丝垂落颊边,如同凝固的月光。
骆落看着她的侧影,再看看账簿上那个冰冷的锁链符文。杂货铺里,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而窗外的雨,仿佛也带着某种等待的意味,敲打着这个连接着生与死、现实与梦魇的404号铺面。
三天后。
青石巷404号的木门再次被推开。
走进来的还是张明远。
他看起来更瘦了,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但脸上那种濒死的绝望和恐惧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被掏空般的疲惫和一种……麻木的平静。
他走到柜台前,没有看林默声,只是默默地将脖子上挂着的那枚“秽朱阴棺钉”取了下来,轻轻放在柜台上。
那枚原本乌黑油亮的阴沉木小棺材,此刻颜色变得灰败,如同燃烧后的余烬。上面混合着炸鸡油和朱砂的符文也完全黯淡,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细微的裂痕。吊坠本身散发的那股阴冷腐朽气息也几乎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空洞感。
“它……碎了。” 张明远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在梦里……碎了。‘它’……拿走了该拿的……走了。”
他说完,没等回应,转身,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出了杂货铺。背影融入巷外的阳光里,却带着比阴影更沉重的死寂。
林默声的目光落在柜台上那颗碎裂、失去光泽的“秽朱阴棺钉”上。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裂痕。深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
她拿起它,走到那个装着其他八颗“阴棺钉”的檀木盒前,将它放了回去。盒子里,九颗吊坠静静躺着,其中一颗已经灰败碎裂。
她合上盒盖,指尖在盒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笃、笃。
声音很轻。
但骆落却仿佛听到了一声来自梦魇深处的、满足而冰冷的叹息。
林默声回到柜台,翻开牛皮账簿,在之前那笔记录“付‘秽朱阴棺钉’一枚予‘张明远’,收其‘死兆梦魇’之契引”的条目后面,用朱砂笔,缓慢而清晰地划上了一个——
“讫”。
红色的“讫”字,如同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