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黄昏压得人喘不过气，厚重的云层低垂，似乎随时会塌下来。青石巷比平时更加幽静，连虫鸣声都消失无踪，只剩下空气中那股黏腻的湿意让人烦躁不已。杂货铺404号，林默声破天荒没有坐在柜台后，而是站在西面货架前，用一根长长的鸡毛掸子轻轻拂去紫砂花盆上的灰尘。那花盆里没有植物，只插着一簇晶莹剔透、宛如冰雕的白色珊瑚枝，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光，竟带着几分诡异的美感。
骆落则在柜台旁清点药材，手中捏着油纸包装的小包，动作细致又专注。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药香与陈年的尘土味道，交织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忽然，“砰”的一声巨响撕裂了这份宁静！沉重的木门被人狠狠撞开，不是推开，是直接撞飞出去，砸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梁上的兽骨风铃叮当作响，乱晃个不停。
骆落被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药材差点掉落，她慌忙伸手抓住；林默声也停下了动作，微微转过身，目光越过肩头看向门口。只见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狼狈至极。她的职业套装原本整洁利落，此刻却凌乱不堪，头发散乱，妆容因汗水晕染开来，眼神涣散而惊恐，像是从什么恐怖的场景中逃出来的猎物。她扶着门框，大口喘息着，浑身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软倒在地。
来人名叫苏雅，是在附近上班的普通人。
“救……救命……有人追我……”苏雅语无伦次地喊道，声音嘶哑破碎，目光匆忙扫过杂货铺内堆积如山的古怪物品，恐惧丝毫未减，甚至更加不安。她紧咬嘴唇，泪水混着汗水滑落，整个人显得无助而又绝望。
骆落下意识地看向林默声。后者已经放下了鸡毛掸子，悄无声息地绕到柜台后，脸上的表情平淡得近乎冷漠，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像在审视一件异常珍贵却充满谜团的宝物。骆落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小姐，您别怕，发生什么事了？谁在追您？”
苏雅猛地摇头，双手抓紧衣领，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看不见他！但我能感觉到！他就在我背后！从公司跟到地铁，跟到我家……我跑到哪儿他都能找到我！他就在附近！我能闻到……一种很旧的檀香味，混着血的味道！”
骆落的脊背一阵发凉，看不见的追踪者？旧檀香和血味？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林默声听完，目光闪动了一下。她伸出修长的手指，在柜台上摊开的牛皮账簿上空轻轻画了一个奇异的符号。随着指尖划过，账簿空白页上的暗红色墨迹开始自动渗透出来，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图案——那图案似乎在挣扎，扭曲成一个介于人影与锁链之间的形状，看得人头皮发麻。
然而，苏雅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仍沉浸在自己的恐慌中，颤抖着双手扯开衬衫领口，露出脖颈一侧。那里有几道暗红色的淤痕，已经接近消退，但形状诡异，绝不像自己抓伤所能形成的。
骆落倒吸一口凉气，不禁屏住了呼吸。
林默声瞥了眼那些痕迹，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她拿起蘸水钢笔，在账簿上快速写下两个字：“夙怨”。写完后，她抬起账簿敲了敲，吸引了女人的注意，随即用手语打出了几句话。骆落见状，迅速翻译过去：“老板问……您遇到的问题，可能不是现在的事，而是很久以前遗留下来的麻烦。您想彻底解决它，还是暂时躲开？”
苏雅听到“很久以前”“彻底解决”这几个字，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般抬起头，急切地喊道：“解决！我要彻底解决！多少钱我都付！只要让它消失！”
林默声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只是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檀木托盘，里面铺着一层细腻的白色沙子，推到柜台边缘。接着，她朝苏雅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靠近。
苏雅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颤抖着走了过来。她刚站稳，林默声便迅速抓住她的右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枚银针精准地刺入了她的中指指尖。“啊！”苏雅疼得轻呼一声，一滴鲜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林默声捏住她的手指，将那滴血稳稳地滴入白沙之中。血液并未立刻渗入，而是微微滚动起来，随后恐怖的一幕发生了！洁白的沙粒以血珠为中心迅速变黑，像是被腐蚀一般化为了污秽的泥浆。同时，一股极淡却令人作呕的霉烂檀香与血腥味混合的气息缓缓弥漫开来。
苏雅瞪大了眼睛，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而林默声依旧波澜不惊，她取来一张黄表纸覆在变黑的沙子上，轻轻一按再揭起，一切污秽瞬间消失，托盘恢复了初始的洁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林默声的目光落在苏雅身上，手语坚定地打出：“债主执念深重，凭血脉印记纠缠不休。欲断此缘，需‘斩缘线’三寸，‘忘川水’一滴，‘无悲无喜之人’的泪珠一枚。”
骆落赶紧翻译，心中暗自嘀咕这些东西究竟从哪儿找来。苏雅听得茫然，但“斩缘”“忘川”这样的词汇显然触及到了某种古老的规则，她急促地问道：“这些……哪里能买到？多少钱？”
林默声摇了摇头，手语简单明了：“非是钱财可买。‘斩缘线’需你自行抽取——取你三根长发，与我店中‘无情蛛’巢交换；‘忘川水’需付出三年‘味觉’；‘无悲无喜之泪’则要付出你梦中追杀你之人曾拥有过的最快乐记忆。”
苏雅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记忆？味觉？这样的代价太过沉重。可是，当她想到无休止的噩梦，脖颈上的红痕，以及那种如影随形的窥视感时，牙齿狠狠咬住唇瓣，最终下定决心：“好！我付！”
交易达成。
林默声引她来到店铺西北角的蛛网架前，让她取出三根头发缠绕在一只沉睡的蜘蛛雕像上。那雕像本体晶莹如玉，触碰到头发后竟然微微颤动，吐出一根闪烁金属寒光的细丝，长约三寸，自动脱落，落入女人掌心。这就是“斩缘线”。
接着，林默声取出一个薄如蝉翼的琉璃小瓶，瓶口对准苏雅的嘴唇。苏雅闭上眼，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从她口中被抽离，汇入瓶中的液体里，那原本清澈的液体瞬间变得灰暗。她睁开眼时，神情恍惚了一瞬，喃喃道：“好像……有点淡了……”失去了三年的味觉。
最后，林默声抬手覆在苏雅额头，动作轻柔却带着决然。苏雅的身体猛然一僵，眼神空洞，两行冰冷的泪水无声滑落。那是最纯粹的“无悲无喜之泪”，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情绪。林默声用玉片接住其中一滴。
材料备齐。林默声回到柜台，将三样东西置于铜盆中，用青铜剪刀剪断那根“斩缘线”。线断的瞬间，铜盆内腾起一股冰冷的白气，“忘川水”与“无悲无喜之泪”瞬间蒸发，再也没有痕迹。同一时刻，杂货铺内响起一道极其遥远而不甘的叹息般的嘶鸣，随即彻底消散。那股一直萦绕苏雅的古老血腥檀香味也随之荡然无存。
苏雅浑身一震，像是大梦初醒。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红痕正在迅速褪去，胸口的压迫感也完全消失了。她怔愣半晌，眼泪再次涌出，但这一次是温热的、真实的，属于劫后余生的泪水。
“谢谢……谢谢您……”她哽咽着不断道谢，虽然记不清具体付出了什么，但那种解脱的轻松感无比强烈。
林默声只是淡淡点头，递给她一张写着普通药方的纸条，然后示意骆落送客。苏雅千恩万谢离开，脚步虽虚浮，却轻快了不少。
骆落关上门，看着林默声翻开账簿记录这笔交易：
“甲辰年四月廿一日，酉时。”
“断苏雅前尘血脉孽缘。酬：三年味觉，一段‘极乐’记忆。”
“讫。”
写完，林默声合上账簿，仿佛只是完成了一笔普通的买卖。她抬头看见骆落还在愣神，随手从柜台下拿出一小包蜜饯递过去，比划道：「尝尝。刚才收的‘味觉’，三年后自会还她。现在，便宜你了。」
骆落：“！！！”她愣愣地看着蜜饯，又看看神色平静的林默声，彻底哑口无言。战战兢兢地捏起一块放入嘴里，刹那间，酸甜滋味爆炸开来，远超她以往所体验的一切。
这，就是那个人失去三年味觉的浓缩感受吗？
虽然口感美妙，但骆落心里总觉得五味杂陈。
窗外，暴雨终于倾盆而下，洗净了青石板上的尘垢。屋内的林默声重新拿起鸡毛掸子，继续擦拭那盆冰珊瑚，神色悠然，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尘埃般的琐事。唯有账簿上墨迹未干的文字无声诉说着——某个灵魂为换取安宁，所付出的不可逆转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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