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檐水敲打着青石巷。404号杂货铺内,林默声雕刻着兽骨扳指,骆落核对旧票据。
门被推开,湿冷的潮气中,一位年轻女子踉跄而入。她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素雅的米白色针织衫和长裙,肩头与发梢被雨水打湿。她脸色苍白憔悴,眼底深处除了恐惧,更有一股难以掩饰的、近乎疲惫的厌烦。
她名叫苏婉。
她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杂货铺光怪陆离的陈设,落在林默声身上,声音迟疑:“请问……这里是不是能解决一些……特别的麻烦?”
林默声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苏婉身上。只一眼,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视线似乎穿透了苏婉,看到了更深处的东西。她没有用手语,而是直接拿起蘸水钢笔,在账簿上唰唰写下两个字,推到柜台边缘。
苏婉迟疑上前,低头看去。
泛黄纸页上,墨迹淋漓:
“陈墨。”
两个字,像惊雷劈中苏婉!她猛地后退,脸上血色褪尽,身体剧颤,声音尖利:“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恐惧之外,那股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厌烦和恶心再也无法掩饰。
骆落上前安抚。苏婉像是找到宣泄口,眼泪涌出,表情却是痛苦和烦躁:“他阴魂不散!我说了我不记得!我不认识他!我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缠着我?!”
她的话语混乱,但核心明确——一个叫陈默的存在,以“前世债”为由纠缠她。
“现实中呢?”骆落引导。
苏婉惨笑,扯开高领毛衣领子——白皙脖颈上,赫然有几道青黑色的指印!“我看不见他!但我能感觉到他!无处不在!东西莫名移动,水龙头流出锈红色的水,晚上感觉有人掐我脖子!我交男朋友他就捣乱!换工作搬家都没用!我快要疯了!”她的恨意鲜明,“他的爱让我恶心!恐怖!我只想他彻底消失!”
话音刚落,杂货铺内温度骤降!煤油灯火焰猛地摇曳变绿!角落旧书无人自动,“哗啦啦”翻页!墙上蒙尘铜镜里,飞快掠过一道模糊的、穿着旧式长衫的男性虚影,眼神阴鸷痛苦!
苏婉吓得尖叫抱头。
林默声眼神一冷,猛地一拍柜台!
“啪!”脆响过后,异象骤停。只有阴冷气息还在隐隐徘徊,带着不甘怨毒。
林默声看向苏婉,快速打出手语,骆落翻译:
「他的执念深重,凭灵犀纠缠。他认为你负他,要你‘想起来’,要你‘回到他身边’。你不肯,怨念更深,已成恶循环。」
苏婉拼命摇头:“我不想想起来!我一点都不想!我只求他放过我!”
林默声沉默评估,提笔在账簿写:
“斩此孽缘,价甚高。付否?”
苏婉眼中爆发出强烈渴望:“付!无论什么代价我都付!只要让他消失!”
林默声凝视她,缓缓打出手语:
「一,他执着于你颈间‘朱砂痣’,需以‘鸩羽’灼烧,毁去此凭。」
「二,他困于旧梦,需‘醒梦石’粉末,连撒七夜卧榻,破其幻境。」
「三,他怨你‘无情’,需你亲手写下‘绝情书’,以‘忘川水’研墨,字字决绝,焚于‘无念炉’。此信焚尽,恩怨两清,再无瓜葛。」
苏婉脸上掠过一丝复杂,但瞬间被决心覆盖。“好!我现在就写!”
林默声取来暗黄皮纸、羽毛笔、盛着灰蒙蒙“忘川水”的琉璃瓶。
苏婉接过笔,蘸墨,几乎毫无犹豫,落笔疾书。字迹潦草却决绝:
“陈默:”
“前世种种,我已尽忘。纵有亏欠,今生纠缠折磨,亦早已还清。”
“你之所爱,偏执疯狂,令我窒息,只觉厌憎,毫无眷恋。”
“勿再寻我。勿再扰我。”
“你我之间,无情无爱,唯有孽债。今日此书,恩断义绝,永不复见!”
“——苏婉”
写罢,掷笔,仿佛碰了极脏之物。
林默声取过信纸,投入柜台下雕刻鬼头的黄铜无念炉中。信纸化青烟,带一缕极淡怨念叹息,彻底消失。
接着,林默声用镊子夹起色彩斑斓的不祥鸩羽,引燃,快如闪电地在苏婉后颈某处一点!
“嗤!”轻响伴着一短促痛呼。苏婉后颈一颗鲜红小痣瞬间焦黑,再无痕迹。
最后,林默声将一小包灰白醒梦石粉交给苏婉,叮嘱用法。
一切完成。杂货铺内那阴冷怨毒气息,如被抽空根基,发出一声无声不甘哀鸣,彻底消散。
苏婉愣愣站着,下意识摸后颈,又摸脖子上青黑指印——指印正快速变淡消失。萦绕心头的窒息感与窥视感,荡然无存。
结束了。
她没有喜悦,没有悲伤,只是一种巨大虚脱般的空虚。那封绝情书似乎抽走了她一部分激烈的情感,但换来解脱。
她对着林默声深深鞠躬,声音沙哑:“谢谢您……谢谢……”然后,像是怕再多待一秒都会想起不愉快,转身脚步虚浮地匆匆离去,消失在雨夜。
骆落心情复杂地看着她背影。
林默声已坐回藤椅,拿起未完成的兽骨扳指继续雕刻。但她并未立刻记账,而是指尖在算盘上无声拨动了几下,深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她拉过账簿,却没有记录苏婉的交易,而是翻到了前面某一页。
骆落好奇瞥去,那是几天前的一页记录:
“甲辰年四月廿一日,酉时。”
“断苏雅前尘血脉孽缘。酬:三年味觉,一段‘极乐’记忆。”
“讫。”
林默声的指尖在“苏雅”和“夙怨”两个字上轻轻点了点。然后,她才翻回新的一页,开始记录苏婉的交易,但在写下名字后,她笔尖顿了顿,在后面添加了两个字:
“甲辰年四月廿五日,戌时。”
“断苏婉前世恶缘,驱执念恶灵。酬‘朱砂印记’一枚,‘浓烈憎厌’三钱,‘决绝心念’一缕。”
“讫。”
“注:夙怨源首至此方绝。”
写完,她吹了吹墨迹,侧头对骆落比划,眼神里有一丝极淡的、算是解释的意味:
「姐姐苏雅,灵犀较强,先被波及。付味觉记忆,断的是‘牵连之缘’。」
「妹妹苏婉,才是正主。付憎厌决绝,断的是‘孽债之源’。」
「现在,才算真正了结。」
骆落恍然大悟!
原来之前那位付出味觉和快乐记忆的苏雅,竟然是苏婉的姐姐!她只是因为灵魂频率或血脉关联,比妹妹更早、更敏感地感知到了那段来自前世的怨念纠缠,无辜被卷入,承受了无妄之灾。所以她当时的症状是噩梦和红痕,是“被波及”的表现。
而妹妹苏婉,才是陈默执念真正的指向所在。所以她的遭遇更加直接、更加凶猛恐怖,是真正的“正主”。
林默声先处理了姐姐苏雅的“牵连”,暂时平息了风波,但根源未除。直到今夜,妹妹苏婉这个“源头”亲自上门,付出了更加决绝的代价,才真正斩断了这段跨越百年的孽债根源!
想通这一切,骆落只觉得这因果纠缠如此微妙又残酷。姐姐无辜受累,妹妹深陷厌憎,而那个偏执的前世怨灵,最终什么也没得到,只换来姐妹二人彻底的遗忘与厌弃。
林默声已经放下了笔,对着骆落比划,打断了她的思绪:
「饿了。」
「炸鸡。」
「今天要原味的。」
「顺便,」她补充了一句,眼神扫过账簿上苏雅的名字,「明天去‘知百货’,跟九姚说,苏雅的那三年味觉,可以开始慢慢还了。」
骆落:“……好。”
她再次认命地拿起伞和零钱盒,走向门口。
雨似乎小了些。青石巷湿漉漉的,倒映着零星灯火。
骆落心想,明天去知百货,除了买炸鸡,还得记得跟九姚说那句没头没脑的话。至于苏雅小姐失去的味觉会怎么“慢慢还”……那又是另一个谜了。
这间404号杂货铺,果然处理的从来都不是单独的事件,而是一张张纠缠不清的因果网。而老板林默声,则是那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执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