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极深了。雨早已停歇,青石巷浸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万籁俱寂。404号杂货铺内,只余柜台上一盏煤油灯,吐出豆大的光晕,勉强照亮林默声周身方寸。
她并未歇息,而是坐在藤椅里,就着昏光,端详着掌心那枚刚刚雕刻完成的兽骨扳指。扳指色泽温润,表面镂刻着细密繁复的云雷纹,在灯光下流转着微弱的毫光。那截七十三年的惊雷木边角料,终于找到了它的归宿。
骆落早已下班回校,铺子里只剩下她一人,和满屋沉睡的、不知来历的古怪旧物。
空气里,只有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哔啱声。
突然。
毫无征兆地,柜台角落那部老式电话机的铃铛,自己轻轻震颤了一下。
没有响铃,只是那小小的铜铃,无人触碰,却自发地、极其轻微地“嗡”了一声。
几乎在同一瞬间,门口那串兽骨风铃,无声无息地自己碎了一颗!指甲盖大小的兽骨珠子掉落在地板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滚入阴影中。
林默声摩挲扳指的指尖顿住了。
她没有抬头,没有四顾,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只是那双深潭般的黑眸,在垂下的眼睑后,倏然掠过一丝极度冰冷的、如同刀锋出鞘般的锐光。
她慢慢地将兽骨扳指戴在了左手中指上,尺寸刚好。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
目光所及之处,杂货铺内似乎没有任何变化。货架依旧沉默地堆积,阴影在物品间流淌。
但,温度在下降。
一种并非源于夜寒的、阴森的、带着陈腐气息的冷意,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渗透进来,无声地挤压着煤油灯带来的微弱暖意。
空气变得粘稠,仿佛沉入了水底。
林默声依旧坐着没动,只是戴扳指的那只手,轻轻搭在了靠在柜台边的那柄深青色油纸伞的伞柄上。她的指尖苍白,与深色的伞柄形成鲜明对比。
“哒……”
一声极轻微的水滴声,从某个货架深处传来。
“哒…哒……”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声音缓慢而执拗,像是某种东西正拖着湿漉漉的身体,在黑暗中缓慢移动,所过之处,留下冰冷的水渍。
一股淡淡的、却异常顽固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劣质檀香的焦糊味,开始弥漫开来,压过了铺子里原本的陈腐气味。
是“它”来了。
陈默。
或者说,是苏婉那封决绝的绝情书和鸩羽灼烧,都未能完全彻底打散、因极致怨毒而残留的一缕最精纯的怨念核心。它挣脱了无念炉的净化,循着最后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联系,反扑回了这间杂货铺,找上了斩断这份孽缘的“执行者”。
它或许已无法再具体伤害到苏婉,但它要将所有的愤怒和毁灭欲,倾泻到林默声身上。
林默声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那两缕银白的发丝,在无形的阴冷气流中,微微拂动了一下。
她终于动了。
不是站起,而是握着伞柄,手腕轻轻一抖。
“唰——”
一声轻响,深青色的油纸伞流畅地在她手中展开,如同夜色中骤然绽放的一朵墨莲。伞面将她大半个身体笼罩在后,伞骨是沉郁的乌木色,伞面上那些模糊的暗纹,在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活了过来,开始缓慢地、如同水波般流动。
她终于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青衣,白发,纸伞。
站在昏黄的灯光与浓重阴影的交界处,身姿挺拔如孤竹。
嗤——!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猛地从左侧货架顶端袭来!只见一团浓郁如墨的黑气,扭曲着,隐约幻化出一张模糊痛苦、充满恨意的人脸形状,直扑林默声的面门!
那黑气所过之处,货架上的一个陶罐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白霜!
林默声没有躲闪。
她握伞的右手手腕只是微微一转,伞面随之精准地一挡!
“嘭!”
一声闷响,那团怨毒黑气狠狠撞在深青色的伞面上!
伞面纹丝不动,甚至连晃都未晃一下。撞击处,那些流动的暗纹骤然亮起一瞬青濛濛的光华,如同深潭投入石子荡开的涟漪。那团黑气像是撞上了铜墙铁壁,发出一声无声却尖锐的精神嘶啸,猛地倒卷而回,颜色似乎都淡了几分。
林默声脚步未移,左手却不知何时已从旗袍侧襟的口袋里摸出了那把小巧的青铜剪刀。看也未看,反手就向着身后右侧阴影里一剪!
“锵!”
金铁交击般的脆响!剪刀刃上符文一闪而逝!
阴影中,另一缕试图缠绕她脚踝的、如同黑色毒蛇般的怨念丝线,应声而断,发出“滋”的一声轻响,化作黑烟消散。
她仿佛背后长眼,对所有的偷袭了然于胸。
哒哒哒哒哒!
水滴声骤然变得急促!如同暴雨敲打屋檐!
只见从四面八方不同的货架阴影里、角落中,同时窜出七八道形态各异、却同样散发着血腥檀香和怨毒气息的黑气!它们有的如利箭,有的如触手,有的如鬼爪,从不同的角度,封死了林默声所有可能闪避的空间,疯狂扑来!
攻势骤然变得猛烈!
林默声终于动了。
她脚步一错,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滑开半步,并非退却,而是为了获得更好的发力空间。同时,她手中那柄展开的油纸伞,猛地开始旋转!
“嗡——”
伞面高速旋转,带起低沉的风声。伞沿垂下的阴影连成一片,仿佛在她周身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青色屏障。伞面上流动的暗纹光华连成一片,青光大盛,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朦胧而神秘的光晕之中。
砰砰砰砰砰!
无数黑气撞在旋转的伞面上,发出接连不断的闷响,如同雨打芭蕉,却又蕴含着可怕的能量冲击!青光与黑气不断交击、湮灭,每一次碰撞都让杂货铺内的空气震荡一下,货架上的物品簌簌作响。
林默声站在旋转的青伞之下,青衣被气流吹得紧贴身体,勾勒出清瘦的线条。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神冷冽如冰,精准地掌控着伞的每一次格挡和旋转的角度。
她似乎并不急于反击,只是从容地、甚至带着点漠然地,化解着对方一波强似一波的疯狂攻击。
终于,在那怨念核心凝聚起最强的一股力量,化作一道几乎凝成实质的、带着刺鼻血腥味的黑色巨矛,撕裂空气,发出凄厉尖啸,直刺旋转伞面中心时——
林默声动了。
旋转的伞骤然停止!伞面精准地迎向那支黑色巨矛!
就在矛尖即将触碰到伞面的刹那,林默声戴著兽骨扳指的左手,快如闪电般在伞柄末端某个机括上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
伞骨顶端,一枚看似是装饰的、乌木雕刻的莲蓬头,猛地弹射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针身细如牛毛,却闪烁着令人心悸的、纯净的紫色电弧!
那不是普通的银针,而是以那截惊雷木最核心的木心,混合了特殊金属,在她日夜雕刻下制成的雷殛针!
噗嗤!
银针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点中了黑色巨矛最锋锐的矛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针尖与矛尖接触的点上,先是极致的寂静,随即——
轰!!!
一道刺目欲盲的紫色雷光猛然爆开!如同微型的九天雷霆在这狭小的空间内炸响!
那支凝聚了无尽怨毒的黑色巨矛,在这至阳至刚、专破邪秽的雷殛之力面前,如同冰雪遇烈阳,连哀鸣都来不及发出,瞬间被撕裂、净化、蒸发得无影无踪!
雷光余势不减,如同狂舞的银蛇,瞬间扩散开来,扫过整个杂货铺!
那些残余的、四处游荡的怨念黑气,被这雷光一扫,纷纷发出无声的惨叫,如同被投入炼狱,顷刻间化为青烟,消散无踪。
浓烈的血腥檀香味被一股清新的、类似雨后臭氧的味道彻底驱散。
阴冷粘稠的空气瞬间恢复了正常。
杂货铺内,重归死寂。
只有煤油灯的火焰,在雷光爆开时剧烈摇曳了几下,此刻也恢复了平稳。
林默声静静地站在柜台前。
手中的油纸伞不知何时已经合拢,伞尖轻轻点地。她青衣依旧整洁,白发一丝未乱,只有伞尖处,有一缕极细微的、尚未完全散去的青烟袅袅升起。
她微微喘了一口气,额角有细微的汗珠,但眼神已然恢复了古井无波。
她低头,看了一眼中指上的兽骨扳指,扳指表面流光溢彩,似乎对刚才那一道雷殛之力颇为享受。
然后,她走到柜台后,再次翻开那本牛皮账簿,拿起蘸水钢笔,吸墨,在新的页面写下:
“甲辰年四月廿五日,子时。”
“事:祛除‘怨念核心’反噬。”
“耗:‘雷殛针’一枚(惊雷木心所制)。”
“注:货架三列五格‘净尘符’需补,西角‘镇魂瓦’有裂,待修。”
“讫。”
写完,她放下笔,仿佛刚才那场无声却凶险的搏杀,不过是清点货品时顺手拍死了一只苍蝇。
她甚至还有闲心检查了一下铺子里的损耗。
最后,她走到里间,拿出拖把和水桶,开始仔细擦拭地上那几处被怨念黑气沾染过的、留下淡淡灰痕的地板。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坐回藤椅,拿起一块之前骆落买回来的、已经冷掉的原味炸鸡,小口地、专注地啃了起来。
仿佛唯有食物最原始的香气,才能彻底覆盖掉那残留的、令人不快的血腥与檀香。
窗外,万籁俱寂。
404号杂货铺,再次沉入它永恒的、守护着无数秘密的沉默之中。
只有伞尖那缕若有若无的青烟,记录着方才那惊鸿一现的青衣与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