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下达后的第十二个小时,我站在隔离区的观察廊外。
里面的人看不到我,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们。新来的三十一人被安置在对面新辟出的区域,尚且虚弱安静,大多昏睡或茫然呆坐。而陈默他们五人所在的A区,气氛却绷得像拉满的弓。
扣除营养膏的命令显然已经执行。林薇蜷在角落,脸色比之前更白,嘴唇干裂。另外三个陌生人离陈默和林薇更远了,眼神里带着畏惧和隐约的埋怨。资源短缺时,任何一点削减都可能引爆压抑的恐慌。
陈默没睡。他背对着摄像头,面朝着金属墙壁,肩膀绷得很紧。他没有再试图吼叫或质问,这种沉默反而更让人不适。像暴风雨前的死寂,底下暗流汹涌。我知道他,他从来不是甘心认命的人。以前不是,现在更不会是。
“他们的身体状况监测数据。”我对着空气说。
身侧的透明屏幕立刻弹出五人的实时生理指标。心跳、体温、血压……陈默的数据曲线显示出异常的亢奋和波动,远高于疲惫虚弱应有的水平。他在思考,在计划,肾上腺素在分泌。
“重点关注目标A7-1(陈默的编号)。”我补充道,“分析其行为模式,预测潜在风险等级。”
“分析中……目标A7-1表现出高度应激反应及认知活跃度。基于其被收容前的社会行为模型数据库(接入方舟网络获取的旧世界公共信息碎片),其风险预测等级:中高。建议持续观察,限制其获取额外信息渠道。”系统冷冰冰地回应。
社会行为模型?方舟连这个都有记录?我忽然想起,陈默在大学里曾是学生会的风云人物,擅长演讲和组织,也擅长……钻营和利用规则。他的“能力”在和平时代或许能让他混得不错,但在这里,在绝对的掌控下,这些特质变得危险而可笑。
“批准建议。”我说。
就在这时,陈默忽然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像是无意识地,用手在膝盖上敲击着。
哒…哒哒…哒…
很轻,几乎微不可闻。
但我注意到了。屏幕上的声波监测图也捕捉到了这规律的非自然振动。
摩斯密码。
他在用最基础、最不易被察觉的方式,尝试与对面新来的人沟通!隔离墙能隔绝大部分声音,但这种轻微的敲击,如果对面有懂的人,或许能接收到。
内容很简单,重复着两个字:“信息”。他在索求外界的信息。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真是……永不浪费任何机会。
“干扰A7区域声波传输。制造随机低频噪音。”我下令。
“是。”
几乎立刻,观察窗内的空气似乎产生了一丝极细微的扰动。人耳几乎无法察觉,但足以让那种规律的敲击暗号失去意义。
陈默的敲击停顿了。他猛地回过头,视线锐利地扫视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和墙壁,仿佛能感觉到那无形的干扰源。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
他知道。他知道有人在看着,在控制,在精准地掐灭他任何一点试探的小火苗。
他再次看向摄像头的位置,这一次,脸上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质问,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几乎算得上是平静的审视。像一头被关进笼子的狼,在黑暗里磨着牙,评估着猎人和牢笼的强度。
他拉起林薇,凑到她耳边极低地说了句什么。林薇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又飞快地瞟了一眼摄像头,眼神里充满了更深的恐惧,拼命摇头。
陈默捏紧了她的手臂,力度大得让林薇瑟缩了一下。他表情没什么变化,但那种无声的压迫感隔着屏幕都能传递过来。林薇最终屈服了,低下头,细微地颤抖着。
他在整合内部,清除不稳定因素,哪怕只剩下一个唯唯诺诺的林薇。他要确保仅存的“资源”完全服从。
我离开了观察廊。
回到指挥中心,李琟正在等我。巨大的主屏幕上,代表第七通讯塔幸存者的光点已经全部安全进入方舟隔离区,绿色标识稳定。
“小姐,第七通讯塔人员接收完毕。初步检测,三人重伤已送医疗区,其余二十八人情况稳定,但长期营养不良和应激反应普遍存在。”他汇报着,语气一如既往,“另外,我们接收到了来自‘昆仑号’方舟的定期通讯。”
“昆仑号?”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另一艘方舟的确切消息。
“是。三艘方舟之一,位于原亚欧大陆板块上空……相对位置。”李琟调出星图,“他们的情况似乎比我们更复杂,接收的幸存者数量庞大,接近承载极限。他们提出了一项建议。”
“什么建议?”
“资源及人口共享提案。他们希望建立方舟联盟,协调航行路线,并在特定区域进行有限度的物资交换和人员转移,以优化人类幸存群体的整体生存概率。”李琟顿了顿,“提案附带了一份详细的资源清单和他们的现状评估,数据量巨大,需要您过目决策。”
一份联盟提案。来自另一艘可能同样掌握着庞大资源和力量的方舟。这不再是管理内部几十几百人,而是涉及到一个漂浮文明未来的格局。
我看向屏幕,那份加密的提案文件像一枚沉重的砝码,即将压上天平。
而在我身后不远处的隔离区里,另一枚不安分的、带着毒刺的砝码,正在暗处蠢蠢欲动。
内与外,机遇与威胁,同时抵达。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洁净的味道冰冷地充满胸腔。
“把提案传到我这里。”我说,目光扫过屏幕上“昆仑号”发送过来的、代表着一个陌生势力的光点,“同时,加强方舟所有对外接口的安全监控等级。未经我允许,禁止任何非必要的外部数据流入。”
“是。”李琟应道,却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似乎比平时低沉半分,“小姐,与其他方舟接触,信息是关键。但也需谨防……信息过载,或误导。”
我看向他。他面无表情,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他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是提醒?
“我知道。”我回答,转身走向我的舱室。
洪水未退,方舟之外的世界依旧危机四伏。而方舟之内,权力的棋盘上,新的棋子已经落下。
我既是棋手,也是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