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零年的初夏，晨雾还未完全散去，任漪已经背着竹篓走在蜿蜒的山路上了。露水打湿了任漪的布鞋，可她毫不在意，只一心惦记着山顶那几株老茶树上新发的嫩芽。
“漪妹子，等等我！”
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喊声，任漪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李景辉。她停下脚步，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看着那个瘦高的身影从薄雾中钻出来。
“辉伢子，你又睡过头了。”任漪嘴上抱怨，眼里却带着笑意。
李景辉喘着气追上來，黝黑的脸上透着红晕，“昨夜里多看了会书，蜡烛都快烧没了才睡。”
“又看你爹那本破《三字经》？”
“才不是嘞！是何先生借我的《千家诗》。”李景辉眼睛亮了起来，“里头有好多好听的诗，我背给你听——”
“得了得了，”任漪打断他，继续往山上走，“采茶要紧，回头咱们爹娘该骂人了。”
两个十二岁的孩子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太阳渐渐升高，雾气散去，露出层层叠叠的茶田。几十个村民已经在地里忙活了，手指在茶树间飞舞，将嫩绿的茶芽采下放入腰间的竹篓。
“你俩来得真晚！”一个声音从茶树丛中传来，接着钻出个脑袋，脸上沾着泥点，却笑得灿烂，“我都采半篓了！”
“萧猴子，你又偷懒了吧？”任漪毫不客气地戳穿何萧的吹牛，“你篓子里怕是只有底下铺了一层！”
何萧跳出茶丛，果然，他的竹篓里只有薄薄一层茶叶。他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我这是精益求精，专挑最好的芽头采！”
李景辉轻声问：“萧哥，何先生没来盯你？”
“我爹去镇上了，说是茶叶商要来了，得提前打点。”何萧压低声音，“所以今儿个咱们能早点收工，去溪边摸鱼不？”
任漪瞪他一眼：“你就知道玩！茶叶采不完，你爹回来不打你屁股才怪！”
“怕啥，我爹顶多骂两句。”何萧搂住李景辉的肩膀，“辉伢子，你去不？我教你游泳！”
李景辉脸一红，小声说：“我还得回家帮忙劈柴...”
“就知道你们两个没劲！”何萧撇撇嘴，忽然眼睛一转，“那这样，咱们比赛采茶，谁先采满一篓，就得听谁的！敢不敢？”
任漪立刻应战：“比就比！输了可不许耍赖！”
三个孩子立刻分散开来，手指在茶树间飞快地移动。任漪经验老到，专找芽叶肥厚的茶树；李景辉细致认真，采的茶芽完整均匀；何萧开始还很快，但没多久就心不在焉，时不时偷看两个伙伴的进度。
不到一个时辰，任漪的竹篓已经满了大半。她得意地朝何萧喊道：“萧猴子，认输吧！今晚你得帮我和景辉家挑水！”
何萧急得抓耳挠腮，忽然指着山下叫道：“咦，那不是我爹回来了吗？怎么这么早？”
任漪和李景辉都转头望去，何萧趁机从自己篓里抓了一大把茶叶塞进李景辉的篓中，又飞快地抓了一把任漪的茶叶放入自己篓里。
“你耍诈！”任漪发现后气得追打何萧，三个孩子在茶田里追逐笑闹，惊起了几只山雀。
最终何萧还是输了比赛，垂头丧气地答应帮两家各挑三缸水。夕阳西下时，三个孩子并肩坐在山岗上，看着村民们陆续下山。
“你们听说没？”何萧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省城来了个新学塾的先生，说要招学生去城里读书哩！”
李景辉顿时坐直了身子：“真的？什么样的学生都能去吗？”
“哪能啊！”何萧折了根草茎叼在嘴里，“得考试，考得好的才能去省城念书，食宿全包嘞！”
任漪的眼睛也亮了，但随即黯淡下来：“女孩儿也能考吗？”
“这...我没问。”何萧挠挠头，“多半不行吧？省城学堂哪会收女娃子...”
李景辉轻声说：“我爹说，女孩子认几个字就够了，多了也没用。”
任漪猛地站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凭什么没用？我认的字不比你们少！我还会算账，会记账，茶经我都读完了！”
何萧赶紧打圆场：“是是是，漪妹子最厉害了！要是真有考试，你准能考上！”
李景辉也连忙道歉：“漪妹子，我不是那意思...我觉得你比我们都聪明...”
任漪这才消气，重新坐下，三人沉默地看着远方的山峦。
最后何萧打破沉默：“反正，我要去考试。我一定要走出这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李景辉点点头，眼神坚定：“我也去。”
两个男孩看向任漪。她咬着嘴唇，许久才说：“就算不收女孩，我也要试试。大不了女扮男装！”
何萧哈哈大笑：“就你这模样，两根辫子一剪，活脱脱就是个俊俏后生！”
三人笑作一团，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谁也没注意到，李景辉看着何萧笑弯的眉眼，脸上悄悄爬上一抹不同于夕阳的红晕。
几天后，省城学塾招生的消息正式传遍了山村。先生在何家祠堂设了报名处，村里的适龄孩子几乎都来了，祠堂里外挤满了人。
何萧凭借村长儿子的身份，早早给三人占了好位置。他兴奋地指着前方：“看！那就是省城来的先生！”
一位戴着圆眼镜、穿着长衫的中年人正在讲话：“...此次招生，不分贫富，唯才是举。考试内容包括国文、算术和自然常识...”
任漪紧张地绞着衣角，小声问：“自然常识考什么呀？”
何萧大大咧咧地说：“无非是天为什么蓝，鱼为什么在水里游之类的吧！”
李景辉轻声补充：“还可能问四季变化、动植物生长之类的。《千字文》里说‘云腾致雨，露结为霜’，这些都可能考到。”
报名开始后，孩子们排起长队。轮到任漪时，先生抬头看了看她，皱眉道：“小姑娘，这是招男生的。”
任漪倔强地站着不动：“先生，女孩为什么不能考？我认字比他们还多哩！”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和几声轻笑。先生推了推眼镜：“这不是认字多少的问题，省城学塾不收女学生。这是规矩。”
何萧突然插话：“先生！她比我们都聪明！要不您考考她，要是她答得好，就破个例呗！”
先生摇摇头：“规矩就是规矩。下一个！”
任漪眼圈红了，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李景辉轻轻拉她的衣袖：“漪妹子，我们先出去吧...”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且慢！”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穿着时髦洋装、剪着短发的年轻女子走进祠堂。省城来的先生立刻站起来：“赵教员，您怎么来了？”
女子微笑：“王先生，学堂刚传来消息，今年特别允许女生应试。这是新规。”她拿出一纸文书递给王先生。
祠堂里顿时哗然。王先生看完文书，惊讶地推推眼镜，终于对任漪点点头：“既然如此，小姑娘，你也报名吧。”
任漪喜出望外，连忙写下自己的名字。何萧比她还高兴，差点跳起来：“太好了！咱们三个都能考了！”
报名结束后，三人兴奋地走出祠堂。任漪追上那位赵教员，怯生生地道谢：“谢谢您，先生...”
赵教员转过身，温和地笑了：“叫我赵老师就好。你很想读书？”
任漪用力点头：“我想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
赵老师眼中闪过赞许的光：“好志向。女孩也该读书明理，将来才能自立。”她从手提包中取出三本小册子，“这是复习资料，送给你们。好好准备考试。”
三人如获至宝，连声道谢。何萧迫不及待地翻看册子，李景辉则小心翼翼地将册子揣入怀中，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接下来的日子里，三个孩子一有空就凑在一起复习。何萧聪明但坐不住，经常学着学着就跑去捉蛐蛐或掏鸟窝；任漪最有毅力，常常熬夜苦读；李景辉最是用功，连走路都在背书。
一个闷热的下午，三人正在溪边树荫下学习，忽然天色暗了下来。
“要下雨了，”李景辉抬头看看天，“咱们回去吧。”
何萧正被一道算术题难得抓耳挠腮，巴不得有机会分散注意力：“快快快，我知道附近有个山洞可以躲雨！”
他们刚跑进山洞，大雨就倾盆而下。山洞不深，但足够容纳三个孩子。洞外电闪雷鸣，洞内却出奇地安宁。
“这题到底怎么做啊？”何萧愁眉苦脸地盯着算术题，“鸡兔同笼，头共三十五，脚共九十四，问鸡兔各几何...这出题的人是不是有病？把鸡和兔关一起干啥？”
任漪噗嗤一笑：“这是教我们如何解题的方法，又不是真让你把鸡兔关一起！”
李景辉拿过题纸，折了根树枝在地上划算：“假设全是鸡，则应有七十只脚，实际多出二十四只脚，每只兔比鸡多两只脚，故兔有十二只，鸡则有二十三只。”
何萧目瞪口呆：“辉伢子，你怎么这么厉害！”
任漪也赞叹：“景辉哥真聪明！”
李景辉被夸得不好意思，低头掩饰泛红的脸颊：“没、没什么，就是多算了幾遍...”
洞外雨声淅沥，洞内一时安静下来。何萧忽然说：“等考试完了，咱们就要分开了吧？”
任漪摇摇头：“不一定都考上呢。”
“咱们肯定都能考上！”何萧信心满满，“然后一起去省城，租一间房，一起读书，放假了就回来看爹娘...”
李景辉轻声说：“省城开销大，得省吃俭用才行。”
“怕啥！我爹说了，要是考上了，他给咱们钱！”何萧拍拍胸脯，“等我将来出息了，肯定不会忘了你们，到时候还得给辉伢子许配个好人家！”
任漪笑他：“就你吊儿郎当的样子还能有出息？怕是处处被人嫌！”
三人笑作一团。何萧假装生气去挠任漪痒痒，任漪躲到李景辉身后，李景辉护着她，不小心被何萧扑了个正着。三个孩子跌作一团，笑声在山洞里回荡。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响。任漪吓得尖叫一声，何萧也本能地缩了缩脖子。李景辉忽然感觉手上一暖——何萧在雷声炸响的瞬间，无意中握住了他的手。
又一道闪电照亮山洞，李景辉看见何萧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眼睛因惊吓而睁得圆圆的，像是受惊的小鹿。雷声再次滚过时，何萧的手握得更紧了。
那一刻，李景辉感到一种奇异的感觉从相握的手蔓延到全身，心跳快得像是要跳出胸膛。他本该松开手，却莫名地希望这雷雨能再持续久一些。
雨渐渐小了，何萧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李景辉的手，慌忙松开，脸上罕见地泛起红晕：“呃...雨停了，咱们回去吧。”
三人走出山洞，雨后山林清新如洗。何萧一反常态地安静，一路无话。李景辉也心事重重，只有任漪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考题。
分别时，何萧突然叫住李景辉：“辉伢子，明天...明天还一起复习吗？”
李景辉点点头：“老地方见。”
何萧笑了，那是李景辉见过的最明亮的笑容，比雨后的阳光还要耀眼。
那天晚上，李景辉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起山洞里何萧握着他的手的感觉，想起何萧受惊时圆睁的眼睛，想起他罕见的羞涩和最后的笑容。一种陌生的情感在他心中萌芽，甜蜜而又令人不安。
他不知道的是，山村的另一头，何萧也辗转反侧，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山洞中的一幕，困惑于自己反常的心跳和莫名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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