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湖畔疯狂欢乐城里的过家家仪式

傻子是被一股子甜腥气拽醒的——不是医院小卖部里水果糖的正经甜，是桃花瓣烂在墙根潮泥里的怪味，吸进肺里跟吞了口带冰碴的糖稀似的，剌得嗓子眼发紧。一睁眼，满世界全是桃树，一棵挨一棵，枝桠缠在一块儿，密得像张网，把天和地都兜在里面。粉白花瓣沾着雾珠，看着水淋淋的，拳头大的桃子悬在雾里，有的比拳头还大，红扑扑的透着劲儿，伸手要摸时，才发现双手早裹了层白色云雾，虚虚笼在半空，像捧着团不会散的烟。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四周全是云，脚踩在云里，软乎乎的却踩不出坑，连桃树也浸在雾里，枝桠和桃子都透着股不真切的白，真像他小时候在电视机里看的《西游记》里那处天上的桃园。

傻子“嗷”一嗓子坐起来，手忙脚乱抱住身边的桃树，树皮糙得硌手心，屁股底下的“云”却凉得发硬，半点儿该有的软和气都没有。正发懵，天上的太阳看着挺大，晒在身上却跟隔了层糊窗纸似的，没半点暖意。傻子哆哆嗦嗦扶着桃树站了起来，四面八方全是望不到头的桃树，每棵树上的桃子都红得吓人，馋得他伸右手去够，指尖还没碰到桃皮，就听“咔嗒”一声轻响，桃枝晃了晃，那桃子却纹丝不动，硬得像块搁了三年的冻豆腐。

这一伸手，他才瞧见自己的衣裳——哪还是蓝白病号服，竟是件黑色的袍子，上面还绣着一颗颗的桃子，线脚虽不算细，但每颗桃的轮廓都透着股认真劲儿，在云雾里还泛着暗亮的光，瞧着比院里护工穿的新制服还体面。他低头看到腰上别着块金色小牌子，傻子拿起小牌子凑到眼前，绞尽脑汁只认出“东方”两个字，正盯第三个字发呆，四面八方突然冒出细碎的声音，跟无数只小虫子在耳边爬似的：“恭喜你啊，要当新郎官喽！”

傻子慌得转圈，雾里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谁？谁在说话？”他嗓子发紧，“恭喜我啥？我在哪里，我是谁？”

那声音又冒出来，密密麻麻的，透着股孩子气的疯劲：“恭喜你今晚结婚啊！大喜！大喜！”

“结婚？”傻子还没嚼出这俩字的滋味，那声音突然尖得像锥子，裹着雾气往他耳朵里钻。他“妈呀”一声叫，再睁眼时，病床周围已经围满了人。亚当·斯密穿了套红西装，那红深得发暗，像过年杀猪时接在大盆里的血，放半宿凝了痂。领口系着条雪白的领带，衬得那红更扎眼，脸洗得干干净净，没了往常的灰扑扑，却笑得僵硬，嘴角快咧到耳朵根，一把攥住傻子的手腕，指节捏得发白，力气大得像要把傻子的胳膊拧下来：“我的股东！你忘了？今晚是你和‘蝶爱影幻梦·月亮是块糖’小姐，在咱‘湖畔疯狂欢乐城’办‘过家家入住仪式’的大日子！”

傻子眨眨眼，脑子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直到看见赵公明挤进来——这人穿件暗红底撒金纹的袍子，料子是不知从哪寻来的厚缎子，虽没熨烫得笔挺，却也没半点儿褶皱，走路时衣摆扫过地面，没带起半点儿灰。领口和袖口滚着圈金线，针脚齐整得像尺子量过，连盘扣都是用同色缎子缠的，颗颗圆润，没半点毛边。他头上扣着顶乌纱小帽，帽檐周正，没歪没斜，帽顶嵌着颗玻璃珠，虽不是真宝石，却擦得透亮，在光里闪着亮。手里攥着把折扇，扇柄是根打磨光滑的紫檀木，没掉半分漆，扇面是正经的宣纸，上面用朱砂画了幅小桃图，笔触虽稚拙，却没半点涂改，连题字的墨都透着股新鲜劲，凑到傻子跟前时，只带起股淡淡的墨香，没半点儿碎渣子：“我早说你是好命的！来五七病院才几天？不光‘买’了咱楼盘的‘一号房’，还娶了‘楼花’！”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红底烫金的红包，“百年好合”四个字的金粉没掉半分，边角齐整，塞进傻子手里时，还带着股刚晒过太阳的温乎气：“拿着！这是我的入住贺礼！”

周围的人立马围上来。一个男人脖子上搭着件短款披风，外面涂的灰蓝色颜料一块深一块浅，边缘露着里面的硬纸板，风一吹就裹着他晃，像片会动的烂瓦片。底下只穿了条红内裤，裤腰松松垮垮往下滑，裤腿撕了个口子，露出里面印着小鸭子的破秋裤。他从兜里摸出个手串，是用象棋子串的，歪歪扭扭的，“马”“砲”字磨得快看不见，棋子边缘还缺着角，往傻子手里塞时，差点刮破傻子的手心：“我是阿凡提！从氪星来的！这是咱氪星石头编的手串，戴手上能有神奇力量！”傻子攥着手串点头，目光扫过男人的内裤，停在“超人”两个字上——那俩字是用马克笔写的，墨水晕开，还掉了块皮，像糊了层发馊的酱，他却没敢笑，只抿着嘴，嘴角发僵。

人群里又挤进来个女人，穿件浅粉色衣裙，缝得歪歪扭扭，折出的裙摆硬邦邦的，走路时“窸窸窣窣”响，像拖着块浸了水的厚布。腰间勒着根彩色麻绳，绳头拖在地上扫来扫去，沾了不少碎屑。她头上插满了花，红的、粉的，一碰就掉瓣，还有些亮晶晶的珠子缠在头发里，一晃动就往下掉，砸在地上“叮叮”响，像串破铃铛。脸上的胭脂涂得厚，顺着脸颊往下晕，像沾了半融化的酱，眉毛画得又粗又黑，歪歪扭扭翘到太阳穴，还断了半截，像被老鼠啃过的饼干。她往傻子跟前凑，手里攥着把大蒲扇，扇柄系着根红绳，绳头拴着颗小珠子，扇面贴满了五颜六色的纸片，看着像幅烂画。蒲扇一摇，一股子甜腻气扑过来，傻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却没敢躲。女人从兜里掏出个小铁盒，“咔嗒”一声打开，里面躺着颗粉溜溜的硬糖，糖纸亮晶晶的，印着只缺耳朵的小兔子：“兄弟，吃！这是我罗刹女做的‘罗刹钢铁不软丹’，吃了保你今晚甜甜蜜蜜！”傻子伸手去接，指尖碰到铁盒，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立马缩手，又硬着头皮伸过去，攥着糖纸没敢笑。

最后过来的是铁锤查理，头上顶着个用硬纸板叠的礼帽，一层压一层，剪得周正，没半点毛边，上面粘满了亮闪闪的碎塑料片，排列得整整齐齐，风一吹就晃得人眼晕，却没掉半片渣。他手里的木锤缠满了红绿布条，布条捋得顺顺当当，边缘缝得严实，没露着里面的木头，更没掉木屑。突然，他举起木锤往墙上轻敲一下，“咚”的一声，震得墙皮掉了点灰，他叉着腰喊：“都静一静！今天是我兄弟‘尿遁奇侠’，和‘月亮是块糖’小姐结婚过家家的日子！咱一起去闹洞房，OK不OK？”底下的人立马喊“OK”，声音又大又亮，撞在墙上嗡嗡响，像群野驴在叫。

穿红西装的亚当·斯密往前走两步，双手伸平往下按，掌心的汗蹭在西装上，留下两块湿印，像沾了水的酱色印记。“静一静！今晚我是主持人！现在四点五十，六点咱集体去‘701房间’——咱的楼盘！既要庆祝他俩的过家家仪式，也要庆祝他俩当第一批房主！仪式后去走廊吃席，我备好了可乐和水果，今晚必须尽兴！”他说“尽兴”时，声音发颤，还咽了口唾沫，像在咽块没化的东西。

天彻底黑透时，傻子被众人架着往“湖畔疯狂欢乐城”走。四周挂着串小彩灯，红的绿的闪个不停，连风都裹着股可乐的甜腥味，只有前方立着的七层楼房，孤零零戳在灯光里，墙面是淡蓝色的，墙皮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白砖，像块带花纹的硬饼干。最顶端的701房间亮着五颜六色的彩灯，红的、黄的、绿的闪个不停，忽明忽暗像在眨眼睛，傻子盯着那彩灯，嘴里不停念叨：“好看，像过年的灯笼！”声音又大又甜，满是欢喜。

走到楼房门口，里面亮着盏小灯，暖乎乎的。亚当·斯密摸索着按了下墙边的按钮，“叮”的一声轻响，右侧的电梯门缓缓打开，电梯里的灯是昏黄色的，忽闪了两下才亮，四壁都贴着卡通贴纸，有小鸭子、小兔子，还沾着些碎渣，像个被孩子玩坏的小游乐场。众人挤着进了电梯，刚站定，脚下就慢慢漫起一层薄雾，凉丝丝的绕着脚踝转，雾里还带着点可乐味，馋得傻子直舔嘴唇。电梯门缓缓关上，里面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只有电梯上升的“嗡嗡”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像只没吃饱的小蜜蜂在叫。傻子盯着电梯门上方的数字，1、2、3……数字在黄光里泛着暖色，每跳一下，他都忍不住攥紧手里的红包，红包上的金粉蹭在手上，像撒了层细粉。

“叮——”七层到了。电梯门打开，走廊里挂着串纸灯笼，红的黄的虽歪歪扭扭，却亮闪闪的，只有701房间的方向传来彩灯的光亮，红的、黄的光透过门缝漏出来，在地上映出细长的光带，像条彩色的小路。众人簇拥着傻子往701走，刚推开门，五颜六色的灯光一下就撞进眼里——墙上绕着彩灯带，断了几节，有的不亮，有的闪着暖乎乎的红光；天花板挂着彩纸拉花，掉了大半，只剩几根绳吊着，晃来晃去像小秋千；连气球上都缠了细彩灯，气球破了好几个，露出里面的彩色棉絮，红的、粉的、蓝的光交叠着，晃得人睁不开眼，还透着股热闹的傻劲。

傻子眨眨眼，看清了屋里的模样：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却沾着些黏腻的痕迹，像没擦净的蜜；墙上挂着条横幅，用绳子串着几块硬纸板，绳子断了两根，垂下来晃悠悠的，上面用红漆写着“热烈欢迎尿遁奇侠·李傻大胆·华峰和蝶爱影幻梦·月亮是块糖入住楼盘”，字挤得密不透风，还沾着些碎渣，“糖”字的“米”字旁少了一点，像被谁舔了一口。窗户上贴满了“喜”字，红纸边缘毛毛糙糙的，有的还破了洞，黏合剂在纸上淌出白印，灯光照在上面红得发亮，像甜甜的酱。

地上堆着气球，有的鼓鼓的，捏一下软乎乎能弹起来；有的裹着印了字的纸片，写着“早生贵子”“甜甜蜜蜜”，风一吹就“噗噗”撞墙，撞得墙上的小喜字掉了不少——那些火柴盒大小的喜字贴得歪歪扭扭，有的还倒着，排在墙根像一排小蛋糕。

病床被推到屋子中间，铺着块红色的布，布面沾着些黄斑，是不小心蹭的果汁，边角磨破了，露出里面的彩色棉絮。床边摆着一张桌子，桌上铺着块浅红色的塑料布，上面沾着油污，是吃饼干蹭的，还破了个洞。桌上放着个红色铁盒，铁盒没生锈，盒盖没盖严，露出里面的糖纸——红的、金的，破了不少，还沾着点碎屑，透着股甜香味。

这时，挤进门的一群人停下脚步，傻子看清他们都穿着浅紫色的衣服，一动就“窸窸窣窣”响，像风吹过花丛，领口和袖口剪得齐整，却破了不少口子，是玩闹时刮的，在灯光里，那紫色像熟透的葡萄，透着点亮，还沾着点细屑。

“月亮是块糖”站在人群中间，穿一身洁白色镶蓝边的JK服，布面像在漂白粉里泡过三天三夜，白得发僵，却没半点儿污渍，裙摆垂得顺顺当当，没破洞也没卷边。腿上套着双黑色渔网丝袜，网眼扯得歪歪扭扭，有的地方勾出了丝，像被猫抓过的旧纱窗。脚上是双红色高跟鞋，塑料鞋跟歪歪扭扭的，每走一步都晃，鞋跟处还粘着片彩色碎纸，走起来倒真能闪两下零碎的光。头上别着个Hello Kitty头饰，塑料壳子磨得发毛，却牢牢卡在头发上，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像随时要掉，又偏不掉。她看见傻子，嘴角扯了扯，没笑出模样，只把攥在手里的水果糖递过去，糖纸皱巴巴的，沾着点不明污渍：“华峰，给你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