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日头西沉，暮色四合，天空被渲染得瑰丽而深沉。

　　皇宫内一处地势较高的瞭望台上，站在此处便可俯瞰大半个天启城。

　　万家灯火如同星子，渐次点亮，与天际残留的晚霞交相辉映。晚风带着初春的凉意，吹动衣袂。

　　萧楚河凭栏而立，身姿舒展，落日余晖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更显其意气风发。

　　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脚下的繁华都城，脸上洋溢着属于少年皇子特有的、未经挫折的雄心与自信。

　　姬月离安静地站在他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同样沐浴在夕照中，她却像是一块温凉的玉，周身透着与这热烈晚景格格不入的沉静。

　　她的目光也投向远方，但更显深邃，似乎在穿透这繁华表象，审视其下涌动的暗流。

　　风声过耳，带来远处市井隐约的喧嚣。

　　萧楚河深吸一口气，胸腔中充满了豪情。他伸出手臂，指向那绵延不绝的殿宇楼阁和万家灯火，声音清亮而充满力量：

　　“月离，你看这天下！”

　　“父皇励精图治，皇叔忠勇无双，四海虽偶有波澜，但大体承平。将来，这北离的江山，必定是我和皇叔这般的人来共同守护。愿我北离比现在更加强盛，愿这都城灯火，永如今日般璀璨安宁！”

　　他的语调昂扬，眼中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姬月离静静地听着，她的侧脸在夕阳下更显线条柔和，眼神却逐渐凝重。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白玉栏杆，近日通过百晓堂渠道听到的一些零碎消息。

　　关于朝堂上微妙的对立、关于军中不寻常的调动、关于一些针对琅琊王萧若风的、语焉不详的流言，这些种种，在她心中积聚。

　　她的明心决修炼日渐精深，对气机、尤其是恶意与阴谋的气息，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此刻，站在这权力的顶点，俯瞰这片看似平静的繁华，她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清晰。

　　她忽然转过头，打断了萧楚河充满激情的构想，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楚河。”

　　这是她极少使用的、直接呼唤他名字的方式。通常她只会沉默，或用“殿下”、“喂”来代替。

　　萧楚河正说到兴头上，被她这异常正式的称呼和沉凝的语气打断，微微一愣，收回远眺的目光，侧头看她，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兴奋笑意，有些不解。

　　姬月离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清冷的眸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她斟酌着词语，尽量让自己的提醒听起来不那么惊悚，却又足够引起他的重视：

　　“近日堂内收到的消息繁杂冗余，但其中几条脉络指向不明……天启城中，暗流涌动。”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只是挑眉等待下文，便继续道，声音则压得更低：

　　“关于琅琊王殿下……各方打探的频率异常增高，风声似乎……有些不对。”

　　没有实证，她无法说出更具体的指控，只有百晓堂情报网捕捉到的异常信号和她自身的直觉。

　　她只能尽力表达那份不安：“你……万事务必小心。”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慢，极重，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萧楚河看着她严肃的神情，先是怔了怔，随即失笑，那笑容依旧灿烂，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自身力量和环境掌控力的绝对自信。他甚至轻松地拍了拍栏杆：“放心！”。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宽慰。

　　“有皇叔在，他武功谋略冠绝朝野，深得军民爱戴，谁能掀起什么风浪？天启城稳如泰山，那些宵小之辈，不过是暗处的虫豸罢了，不足为虑。”

　　他将她的担忧完全归结于情报工作的过度敏感和她个人的杞人忧天。

　　他甚至反过来安慰她，语气轻松：“你啊，就是心思太重，总爱从一堆消息里琢磨出点阴谋来。走吧，听说御膳房新来了个江南的点心师傅，我们去尝尝鲜，保证比西市那家的强。”

　　说着，他转身欲走，似乎已将方才那短暂的凝重对话抛诸脑后。

　　姬月离却没有动，她看着被夕阳拉长的、充满活力的背影，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已逐渐被夜色吞噬、灯火愈发明亮的巨大城市，心中那份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蔓延开来，却再也无法说出口。

　　只是稍加平复，她便跟上了萧楚河的步伐。

　　“我要离开几日，去寻阿姐，若是在此期间发生了任何事，记得传信给我！”

　　萧楚河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无事。”

　　七日后。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响，以及姬若风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姬月离是直接被父亲的心腹从阿姐身边带回来的，甚至没来得及更换衣物。

　　她一路走来，已从堂内不同寻常的肃杀气氛和人们躲闪惊惶的眼神中，预感到了惊天巨变。

　　姬若风没有迂回，他用一种极度疲惫、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的沙哑声音，直接揭示了那足以撕裂整个北离朝堂的噩耗：

　　“离儿……”，他抬起眼，目光沉重如山。

　　“琅琊王……萧若风……被定为谋逆，已于今日黄昏……在法场……慷慨赴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惜。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几乎化为一声叹息：“六皇子萧楚河……殿前激辩，触怒龙颜……被陛下……逐出天启，贬为庶人，永不召回。”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重重砸在姬月离心上。

　　她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和脸上的平静。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极端残酷的消息冻结。

　　姬若风看着女儿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更加艰涩，带着一种无奈的告诫：

　　“这是陛下的旨意……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百晓堂虽超然物外，掌天下信息，但……亦不能明面违抗圣意，介入这天家之事。楚河他……如今已成庶人，远离朝堂漩涡，或许……或许自有他的命数。”

　　这番话，像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的话如同最后的判决，击碎了姬月离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那双总是清冷平静的眸子里，此刻却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迸发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却又异常坚定的光芒。

　　她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情绪而微微发颤，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的命数，不该是这样。”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是坚信。

　　她向前微微倾身，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父亲复杂的视线，声音低而决绝：“爹，对不起。”

　　这三个字，意味着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对父亲、对百晓堂的愧疚，却并不存在丝毫犹豫和退缩。

　　姬若风看着她，仿佛要透过她强装的镇定，看进她那颗已然做出抉择的内心。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带着审视，更带着担忧：“你决定了？”。

　　“此去前路艰险，遍布荆棘。他或许不再是那个天之骄子，甚至可能心灰意冷，一蹶不振。你放弃百晓堂的一切尊荣、庇护、甚至与为父的这层关系，值得吗？你能承受吗？”

　　姬月离缓缓地、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她的目光越过父亲，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墙壁，看到了那风雪漫天的逃亡之路，看到了那个可能心碎欲狂的少年。

　　“他是皇子，还是庶民，不重要。”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那是一种将所有剧烈情感都沉淀下去之后的、磐石般的坚定。

　　“重要的是，他是他。”

　　她重新看向父亲，眼神清澈而决然，说出了那句早已在她心中盘旋了无数遍、此刻终于宣之于口的话：

　　“我要去找他。”

　　不是“我想”，不是“我愿”，而是“我要”。

　　这是一种超越了理性权衡、超越了利弊计算的本能，是深植于灵魂深处的羁绊与承诺。

　　姬若风凝视着女儿良久，书房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油灯摇曳的光影。

　　他终于长长地、深深地发出一声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担忧，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或许是理解，亦或者是隐秘的赞许。

　　他不再多言，从怀中缓缓取出一枚刻有隐秘云纹的令牌，此令便是百晓堂最高级别的紧急调令和身份证明，随后又拿出一叠数额不小的银票，轻轻推至书案边缘。

　　“……去吧。”

　　他的声音疲惫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暗中行事，掩盖行踪，非生死关头，勿动用堂内资源。”

　　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女儿脸上，那句叮嘱重若千钧：

　　“活着回来。”

　　离开前，姬月离最后一次利用百晓堂探得了萧楚河的踪迹。

　　风雨交加的夜晚，就连暗杀都变得十分应景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