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姆市七月的第二个星期三是深绿色的,正因如此,沥青路上血迹的红色才显得格外扎眼。天空浓密的云压在枯燥的原野上,酝酿着雷和雨。爬过波士顿那些新鲜混凝土大厦的大西洋海风一直吹到了马萨诸塞洲西部的公路上,让坚硬的沥青中要渗出黑水来。单调的公路上只停了一辆墨绿色的汽车,车旁站着三个男子,其中两人身着阿卡姆市警察局那乏味的米色制服,另一人则穿着朴素的深蓝色衬衫。
“好了,特别探,探员。”肥胖的老警长汉弥尔顿显然对这个名词还不太熟悉。“这就是那具尸体。很显然,是不知道哪头野兽干的。”
“身体上有很多撕裂伤和咬伤,”年轻的副警长亚历克斯连忙补充道,“至少我们当时发现时是这样。”
尸体已然成了一堆附着着烂肉的白骨。
闷热又没有电风扇的环境是胖警长汉弥尔顿的天敌,还没出来几分钟,他的汗水就把内衬浸湿了。“好了,特别探员,你也见到了,事情就是这样,一个可怜人被黑熊,美洲狮或者其他什么动物吃了,弄脏了政府新修的宝贝公路,简单明了,不需要劳驾你和你的,你的,你是哪个部门来着?”
“联邦调查局。”
“对,你的联邦调查局。天哪,这年头政府机构比我女儿养的母猫生的崽子还多。”
罗兰·班克斯没有搭理胖警长,他拾起残缺不全的头骨,用手指轻轻扫去了头骨上粘带的灰尘和腐肉。
“死者是纺织厂的工人,男性,单身汉,四十二岁。甚至没人为他收尸,愿上帝可怜他。”亚历克斯为罗兰递上薄荷粉,被罗兰摆手拒绝了。
与破裂的肋骨和胸腔相比,头骨显得十分完整,没有钝器的击打痕迹,也没有锐器的戳刺痕迹。罗兰掰开下颌,死者生前的口腔健康显然有些问题,牙齿发黄,七扭八歪,有些甚至烂掉了。不过它们一颗也没少。
“怎么样,大侦探,有什么神奇发现吗?”汉弥尔顿打趣地问道。
“你知道联邦调查局为什么会让我来调查这里的野生动物致死事件吗?”罗兰十分直接地反问。
“不知道,怎么了,你被领导穿小鞋了?”
罗兰甚至懒得白他一眼。“每到夏天,阿卡姆市野生动物致死事件的数量就会急剧攀升,年年如此。”
“这也正常,到了夏天,食物动物都按耐不住了,不是吗?”亚历克斯回答道。
“马萨诸塞州每年平均发生六十七起动物直接攻击致人死亡的事件,你猜猜阿卡姆贡献了多少起?”
“十二起?”
“五十一起,占了全部的一半还多。我不管吃掉这些可怜人的到底是黑熊,美洲狮还是郊狼,我都得把这件事弄明白。”
“祝好运。”警长淡淡地说道。
“不幸的是,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你们的责任。”
“为什么,这不是林业部门的活吗?”听到有额外的任务,汉弥尔顿的声音变得更加不耐烦了。
“协助我是你们的活。抱歉,但这可不是我规定的,你得去问我的局长胡佛。”
头骨被罗兰放到了副驾驶的前方,如同汽车礼品店买来的装饰品。
警车载着疲惫的众人驶回城去,随着破旧的纺织工厂和农田一点一点地代替了旷野,罗兰才真正意义上体会到了返乡的怅然。
身穿背带裤的纺织工人,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贩卖昂贵报纸的少年,在烈日下维修铁轨的中国人,以及成群结队在广场上游行的野狗群,这些碎片杂乱地拼凑起罗兰童年时的阿卡姆城。这个城市对他而言只有神秘。
战争结束后,罗兰带着荣誉勋章加入了联邦调查局,对他来说,那才是人生的起点。无论那些麻烦是政客、间谍还是罪犯,只要上级发布命令,他就执行,并且不择手段地去完成,这便是战争教会他的生活方式。
车辆从西边渐渐驶进城区,首先看见的,是沿途褪色的破旧木屋。老人在摇椅边慵懒地晒着看不见的太阳,神情紧张的路人纷纷转头向汽车内部张望,时不时地,还会有车辆从对面驶来,打两声喇叭以示友好和虚荣。接着,煤油街灯的出现才算是宣告了文明的气息。一堵长长的红砖墙在街边展开,一直延伸到挂着“米斯卡塔尼克大学”招牌的大门处。大学内的教学楼不像纽约的学校那样摩登和平实,大多是由石砖以及大理石砌成的巴洛克式建筑。青色的阴云在学院钟楼的背面投下大片阴影,为整个阿卡姆市都蒙上了一层古老和典雅的纱。
越是靠近城市的心脏,便越能感受到阿卡姆血脉中的古老。这里没有狂欢的马车队伍,没有穿着火鸡长裙的女郎,没有提着公文包穿着西装低头看表的金融人士,也没有那由五颜六色的福特汽车组成的城市街道。有的只有灰色的石砖和黑色的泥土,唯一让人能联想到未来的只有圣玛丽医院闪烁着的暖黄色灯光。胜利与狂热的时代之风似乎从未吹临阿卡姆老城,它让罗兰想起了那些对电车和打字机嗤之的顽固老人。
一路上,担任司机的亚历克斯彻底打开了话匣子,阿卡姆城岁月的一角在他的叙述中渐渐展开。阿卡姆城的野兽并非从未引起过人们的注意。大约在五年前,也就是战争刚刚结束后的那一年,正在竞选市长的农业副部长号召市民们发起了捕杀食人野兽的活动。一支由猎户和巡警带头,农民和工人做辅助的队伍就这样组成了,这支颇有共产主义气息的队伍一头扎进了南边的密林中,进行了为期一周的捕杀活动。相比于声势浩大的开场,这个故事的结尾就显得略为单薄了。副部长把那几只被打死的郊狼定性为罪魁祸首,同时宣布阿卡姆城野兽吃人的苦难就此结束,闪光灯照耀过后,便再也没有阿卡姆人说起这事,除了那些失去亲人的可怜人们。
阿卡姆的东城区是大多贫民的居所,不知道多少栋大同小异的居民楼在用水泥和石砖重复着相同的旋律,警局就坐落在这片迷宫的中间。罗兰并没有选择和两位警官一起回警局,而是让他们在米斯塔卡尼克河边把自己放下。
“好的,特别探员,如果有事的话,可以给警局打电话。”亚历克斯不忘把头骨递给罗兰。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焦虑和恐慌,显然,捧着人类颅骨的行为在他看来是十分亵渎的。
“老大,告辞了。”汉弥尔顿嬉笑着说道。
黑色的汽车从视野前消失,露出了河边的老宅。即使在夕阳的照射与河水的反射下,破旧的木板也难以发出辉光。缝隙间挤满了霉与灰尘,光是看着,便好似闻到了一股朽烂的气息。这便是罗兰阔别已久却又无从回忆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