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我怔怔地看着语文书上那行几乎被泪水晕开的字——“周慕,我该拿你怎么办。”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和剧痛几乎让我无法呼吸。那个写下这句话的少年,早已带着他所有的偏执和绝望,消失在了另一个冰冷的清晨。
眼泪无声地滑落,一滴,两滴,砸在纸上,也砸碎了我试图维持的平静。
就在视线彻底模糊的那一刻,我仿佛产生了一种幻觉。
指尖抚摸着的、那深深凹陷的笔画,似乎……轻微地、温热地跳动了一下。
像一颗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被埋在纸张深处的……心脏。
我猛地缩回手,呼吸骤停,难以置信地瞪着那行字。
是错觉吗?是因为过度悲伤而产生的幻触?
可下一秒,那跳动感再次传来。这一次更清晰了些,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纸页,有什么东西正在努力地回应着我的触摸。不再是冰冷的墨迹,而是带着一丝微弱的、却无比熟悉的生命力。
紧接着,那本摊开在我膝上的《古代诗歌散文选读》毫无征兆地自己动了一下!
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翻响,最终停在了扉页。
我惊恐又茫然地看着。
只见那原本只印着书名和我名字的空白处,像是被一支无形的钢笔蘸着阳光书写,开始缓缓浮现出字迹。
不再是力透纸背的绝望诗句,而是清晰又带着一点笨拙力道的、我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字迹——
“周慕。”
我的名字先出现。
然后,停顿了一下,仿佛那个书写的人在积蓄勇气,接着,后面跟上了三个字:
“回头。”
我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又似乎在疯狂奔涌。全身的细胞都在尖叫着不可能,但一种无法言喻的、强烈的直觉驱使着我。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看向病房门口。
那里,空无一人。
心,瞬间沉了下去。果然是……幻觉吗?悲伤过度产生的……
“看哪儿呢?”
一个声音,带着极度虚弱导致的低哑,却依旧能听出那熟悉的、懒洋洋的、欠揍的调子,从我病床的另一侧——靠窗的方向——响起。
我像生了锈的机器人,一格一格地,极其艰难地,把头转向另一边。
阳光有点刺眼,在光晕中,我需要眯起眼睛才能看清。
一个身影,倚靠在窗框上。
他穿着和我一样的蓝白色病号服,宽大的衣服衬得他身形越发清瘦,脸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他甚至需要用手肘撑着窗框才能勉强站稳,呼吸显得有些吃力。
但。
那双眼睛。
那双我总是无法读懂,盛满了讥诮、冰冷、最终只剩下疯狂和绝望的眼睛此刻正望着我。
里面没有了冰,也没有了火。
只剩下一种极度疲惫后的、劫后余生的温柔,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不确定。阳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投下小片的阴影。
是周聿。
活着的周聿。
我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响,只剩下我胸腔里那颗快要炸开的心脏,疯狂地、一下下地撞击着肋骨。
他也看着我,目光仔细地描摹过我的眉眼,仿佛在确认什么稀世珍宝。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吃力地,对我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苍白,修长,指节分明,还带着留置针留下的胶布痕迹。它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虚弱,还是因为紧张。
“……拉我一把,”他声音哑得厉害,嘴角却极其勉强地、尝试着向上勾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虚弱的笑,“站不住了……笨蛋。”
这一刻,所有的理智、所有的不可能、所有的震惊和疑问,全都灰飞烟灭。
眼泪再次决堤,但不再是绝望的苦涩。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不顾浑身撕裂般的疼痛,挣扎着从地上起来,踉跄着扑向窗边,用自己的手,死死地抓住了他伸出来的那只冰冷的手。
真实的触感!
冰冷的,却在接触到我的温度后,一点点回温的皮肤之下的、微弱却坚定的脉搏跳动!
我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像幻影一样消失。
“你……”我喉咙哽咽,泣不成声,只会重复一个字,“你……你……”
他借着我的力道,稍微稳住了身形,然后反手更紧地握住我的手,十指交叉,扣住。这个熟悉的、曾经在烟花下和弥留之际做过的动作,此刻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重。
“嗯,”他低声应着,额头因为虚弱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看着我,眼神专注得可怕,“我没走成。”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没有输液的手,指尖微颤地、轻轻碰了碰我满是泪痕的脸颊,动作生涩又温柔。
“听见某个爱哭鬼在心里喊我的名字,”他喘了口气,继续说,声音轻得像羽毛,“吵得我……没办法安心离开。”
“骗人……”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
“没骗你。”他认真地看着我,虽然虚弱,眼神却不容置疑,“真的……很吵。”
阳光温暖地笼罩着我们,消毒水的味道似乎也被冲淡了。窗外,树叶在微风里轻轻摇晃,鸟儿鸣叫,世界依旧喧嚣,却第一次如此美好。
妈妈带着医生急匆匆推门进来,看到窗边紧紧握着手、靠在一起的两个少年,瞬间捂住了嘴,眼泪再次奔涌而出,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场惨烈的车祸里,周聿的心脏曾一度停止跳动,被宣告死亡。但在送往太平间的途中,一位细心的护士发现了他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探测的生命体征。
他经历了无数次抢救,在死亡线上挣扎了比我更久的时间,几乎创造了一个真正的医学奇迹。他醒来只比我早几个小时,第一件事就是不顾一切地、拖着濒临崩溃的身体,要来确认我是否安好。
我们的病房,其实就在斜对面。
那本语文书,是妈妈整理物品时不小心放错的。而那个心跳的幻觉……或许,是某种超越科学解释的、源于我们之间过于强烈的羁绊。
从那个清晨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复健依旧痛苦,但身边多了一个同样咬牙切齿、满头大汗却还要嘴硬嘲讽我“笨手笨脚”的人。我们会因为谁先做好一个简单的动作而较劲,然后在累瘫后,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
他课本上那些“喜欢”,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写给我看。虽然方式依旧很周聿——是在我的康复计划表上,在“今日表现”后面,用红笔力透纸背地写上“喜欢”两个字,后面还跟个嚣张的感叹号。
妈妈从一开始的震惊、无措,到后来看着我们互相扶持、艰难却又努力地一起做复健,一起学习落下的功课,一起在午后的阳光里安静地看书(虽然周聿看一会儿就会睡着),也渐渐接受了这一切。
她或许不明白我们之间那种深刻到足以跨越生死的羁绊,但她看到了我们在一起时,彼此眼中重新燃起的光。
那天,夕阳西下,我们的复健暂时告一段落,并排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
周聿还是很瘦,脸色也比以前苍白些,但眼神里的阴郁和冰冷消散了大半,虽然看别人时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转向我时,总是带着不易察觉的暖意。
他忽然碰了碰我的手指。
“喂。”
“嗯?”
“那个……”他别开视线,耳根有点不易察觉的红,声音含糊不清,“……以后,别随便收别人的纸条。”
我先是一愣,随即想起毕业晚会那个叫李薇的女生。过了这么久,他居然还耿耿于怀。
我忍不住想笑,心里却酸酸软软的。
“哦,”我故意逗他,“那你呢?以后还偷偷在我书上乱写吗?”
他转回头,瞪我,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被戳破心思的恼意,但很快,那恼意化为了某种更深沉的东西。他忽然凑近,额头几乎抵着我的额头,呼吸轻轻拂过我的脸颊。
“不写了。”他低声说,眼神认真得像在发誓。
我微怔。
然后听见他下一句,声音更哑,却清晰无比:
“以后……都当面说给你听。”
夕阳的金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周慕,我该拿你怎么办。
原来,答案早已在心跳共振的清晨,悄然改写。
不再是绝望的诗句,而是往后余生,每一个当面说出的、笨拙却真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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