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并非一片纯黑。
意识像沉入水底的碎片,偶尔被暗流搅动,浮光掠影般上浮,又迅速沉没。
有一次,我“感觉”到自己躺在冰冷的平面上,耳边有模糊的、急促的脚步声,金属器械冰冷的碰撞声,还有压抑的、被刻意压低的指令声。一种被剥离、被审视的感觉笼罩着我,但痛楚是遥远的,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还有一次,我“闻”到了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有温热的毛巾擦拭过我的手臂,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疲惫。我想睁开眼,但眼皮重若千钧。只有那消毒水的味道,霸道地宣告着此地的归属。
最多的时候,是寂静。
无边无际的、纯粹的寂静。时间失去了刻度,昼夜不再轮转。我漂浮在虚无里,偶尔会有一丝极细的恐慌钻入——周聿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火燎原,几乎要将这脆弱的寂静烧穿。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将我重新拖入那片没有边际的混沌之中。
……
真正意义上的“醒来”,是在一个清晨。
第一缕微熹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恰好落在我的眼皮上。那光带着暖意,不像手术灯那般冰冷无情。
我睁开了眼。
没有预想中的刺痛,只是视线有些模糊,像是蒙着一层薄雾。天花板是雪白的,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但似乎淡了些,混合着一点阳光晒过的尘埃气息。
我试着动了一下手指。
一阵尖锐的、神经被拉扯的酸麻感从指尖传来,如此清晰,如此……真实。
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缓慢地注入大脑,没有带来喜悦,只有一片茫然的空洞。车祸最后的画面——刺眼的白光、巨大的撞击力、周聿推开我的手臂、他爬行时拖出的血痕、他最终握住我手时冰冷的触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将我淹没。
我猛地想坐起来,想去找他,但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胸口传来撕裂般的闷痛,让我重重地跌回枕头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喘息。
这细微的动静惊动了窗边的人。
一个趴在床边熟睡的身影猛地惊醒,抬起头来。是妈妈。她的头发凌乱,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角因为长时间趴着睡压出了一道深深的红痕。看到我睁着眼睛,她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光,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妈。”我艰难地发出一个气音,嗓子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这一声仿佛解除了她的定身术。她猛地扑过来,双手颤抖着,想碰碰我的脸,又怕碰碎了我一样缩回去,最终只是紧紧抓住床单,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慕慕……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医生!医生!”
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去喊人。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我偏过头,看向窗外。阳光又明亮了一些,树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世界依旧在运转,在一个我完全陌生的轨道上。
医生和护士很快进来,做着各项检查,询问我的感觉。妈妈紧紧跟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仿佛我一眨眼就会消失。
我配合着,机械地回答着问题,但所有的感官都像是隔着一层膜。直到检查暂告一段落,医生对妈妈说“情况稳定了,真是万幸”,我才积蓄起一点力气,看向妈妈,问出了那个从醒来就盘踞在心头、几乎要将我吞噬的问题。
“周聿呢?”
我的声音依旧沙哑,但足够清晰。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妈妈脸上的那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悲痛和……怜悯。她张了张嘴,眼泪流得更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残忍地砸碎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侥幸。
那个推开我的人,那个浑身是血爬向我的人,那个用尽最后力气握住我的手说“这样我们就永远分不开了”的人……
他没有我这样的“万幸”。
他留在了那个烟花熄灭后的夜晚,用最决绝的方式,兑现了他病态的、也是最后的诺言。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重新转回头,看着窗外那片过于明媚的天空。
阳光真刺眼啊。
刺眼到,眼眶又酸又涩。
后来,我从断断续续的叙述和探望者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那个夜晚之后的故事。
那辆失控的货车。当场死亡。抢救无效。葬礼。……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反复凿刻着那个我已经知道的结局。
我的伤势很重,多处骨折和内出血,昏迷了将近一个月。能活下来,被所有医生称为奇迹。
是吗?
如果奇迹的代价是这个,我宁愿不要。
我再也没有去过学校。有关那里的一切,连同那个名字,都成了家里心照不宣的禁忌。妈妈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绝口不提任何相关的事情,只是眼神里的担忧一日重过一日。
我变得很安静,复健再痛苦也沉默地忍受,按时吃饭吃药,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听话的木偶。
只有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妈妈出门去买东西,我独自在家复健后,扶着墙壁,一点点挪进了以前的书房——现在堆放着一些我以前的杂物。
我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目光在几个积灰的纸箱间逡巡,最后落在了那个标记着“高三课本”的箱子上。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
我伸出手,颤抖着打开纸箱。最上面是几本崭新的练习册,下面,则露出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封面。我一本一本地翻出来,数学,英语,物理……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纸张,仿佛还能触摸到那些争锋相对的岁月。
然后,我拿到了那本边缘已经微微卷起的语文课本。
深吸一口气,我翻开了扉页。
什么都没有。
只有印刷体的书名和我的名字。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是被浸入了冰水。难道那些记忆,那些他偷偷写下的痕迹,都只是我濒死前的幻觉?还是被妈妈发现后清理掉了?
我不死心,一页一页地往后翻。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笔记,划过重点标记的横线,划过三年时光留下的所有印迹。
直到翻到一本快要散架的《古代诗歌散文选读》,在中间某一页,那首李商隐的《无题》旁边空白处。
力透纸背的、熟悉的字迹,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不是“喜欢”。
那是一句诗,被他用蓝黑色的钢笔,反复描摹了无数遍,深深地刻进了纸张的纤维里,几乎要将纸划破——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而在那重重叠叠的诗句下面,还有一行小得多、也潦草得多的字,像是主人经过无数次犹豫和挣扎,最终仓促落下,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周慕,我该拿你怎么办。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恰好落在那行字上,将墨迹照得发亮。
我怔怔地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抚摸过那些深深凹陷的笔画,仿佛能触摸到他写下它们时的心跳,他的挣扎,他的无望,和他那从未宣之于口、只能用这种自毁方式表达的……爱。
冰封了一个月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裂口。
我没有出声,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书页上,晕开了那早已干涸的墨迹,也晕开了那个无人知晓的、属于周聿的清晨。
原来,在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在他每一次用冷漠和讥讽刺痛我的时候,在他偷偷写下无数个“喜欢”的时候,在他自己心里,这场爱恋,就已经注定了燃烧至死的结局。
春蚕到死,蜡炬成灰。
他早就写好了我们的结局。
而我,直到此刻,才真正读懂。
窗外,阳光依旧明媚,世间喧嚣如常。
无人知晓,在这个平凡的清晨,有人终于痛失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