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与爱

急诊室的灯熄灭了。

医生走出来，表情严肃中带着一丝疲惫。周聿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冲过去，喉咙发紧，几乎发不出声音：“医生，他……”

“急性肺炎，伴有严重脱水和高热惊厥。”医生摘下口罩，语气沉重，“再晚送来几个小时，后果不堪设想。病人本身身体状况似乎就很虚弱，免疫力低下，怎么会拖到这么严重？”

周聿像是被重锤击中，踉跄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无法回答医生的质问。他能说什么？说他亲手将周慕囚禁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剥夺了他的健康和自由，才导致了这一切？

“现在情况暂时稳定了，但需要住院观察治疗。”医生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周聿，叹了口气，“去办理住院手续吧。另外……”医生顿了顿，目光落在他狼狈不堪的样子上，“病人脚踝上的伤，是怎么回事？需要处理一下。”

周聿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住，痛得无法呼吸。他胡乱地点着头，几乎是从医生身边逃开。

周慕被推入了单人病房。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手背上打着点滴，透明的液体一点点流入他的血管。脚踝上那道深刻的红痕已经被护士细心处理过，涂上了药膏，但依旧刺眼地盘踞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发生过的一切。

周聿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周慕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指尖冰凉，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仿佛那是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

他看着周慕沉睡的、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脚踝上的伤痕，医生的话反复在他脑海里回荡。

“再晚送来几个小时，后果不堪设想……”

差一点，他又差一点害死了周慕。用他所谓的“爱”。

巨大的悔恨和恐惧几乎要将他撕裂。他俯下身，额头抵着周慕冰凉的手背，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压抑的、痛苦的哽咽声在寂静的病房里低低回荡。

他守了整整一天一夜，寸步不离，眼睛布满血丝，形容憔悴。期间周慕短暂地清醒过一次，眼神依旧空洞，看了他一眼，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别处，然后很快又陷入昏睡。那一眼，让周聿的心彻底沉入了冰底。

第二天下午，周聿的手机响了。是他父亲。电话那头的声音冰冷而强硬，质问他为什么长时间不去公司，为什么联系不上，并下达了最后通牒，让他立刻去处理一个海外紧急项目，否则后果自负。

周聿握着电话，手指收紧。他看着病床上依旧虚弱的周慕，又听着电话里不容置疑的命令，第一次感到一种彻骨的无力。

他不能失去周慕，但他同样无法违抗父亲的意志，那意味着他将失去现有的一切，包括……保护（或者说囚禁）周慕的能力和资本。他父亲的冷酷，他比谁都清楚。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在他被痛苦和压力挤压到极致的脑海里逐渐成形。

也许……他不配拥有周慕。他的爱只会带来伤害和毁灭。

也许……只有他“消失”，周慕才能真正“安全”，才能有机会……活下去。

他走到病房外，拨通了一个电话，声音嘶哑而冷静地下达了一系列指令。挂断电话后，他靠在墙上，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然后回到了病房。

他坐在床边，深深地凝视着周慕，眼神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痛苦、眷恋和一种决绝的疯狂。他俯身，极其轻柔地吻了吻周慕的额头，嘴唇颤抖。

“对不起，慕慕……”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也许只有这样……你才能好起来。”

“忘了我吧。”

说完，他猛地起身，最后看了周慕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决绝地转身离开了病房。

几个小时后，周慕的主治医生和一位护士面色凝重地走进病房。周慕刚刚醒来，眼神依旧有些涣散。

“周先生，”医生的语气异常沉重，“我们刚刚……接到消息。您的家人，周聿先生，在前往机场的路上……发生了严重车祸……车辆起火……现场……很惨烈……警方初步判断，没有生还可能……”

医生后面的话，周慕已经听不清了。

“车祸”、“起火”、“没有生还可能”……这几个词像惊雷一样在他脑海里炸开。

一瞬间，所有的麻木、空洞、绝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谬至极的消息撕得粉碎。

周聿……死了？

那个偏执的、疯狂的、用尽全力将他锁在身边、甚至给他戴上镣铐的周聿……死了？

那个刚刚还在这里，握着他的手，眼神痛苦地看着他的周聿……死了？

怎么可能？

巨大的冲击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呼吸。心脏像是突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然后猛地撕开，一种难以形容的、尖锐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比任何一次身体上的疼痛都要猛烈千百倍。

他猛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氧气面罩下苍白的脸瞬间涨红，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恨吗？是的，他恨周聿的囚禁和疯狂。

可……爱呢？那些深入骨髓的依赖，那些纠缠不清的过往，那份被扭曲却真实存在的、浓烈到窒息的感情……又算什么？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真正地恨他，或者说，还没来得及理清那恨意底下是否还藏着别的什么，那个带给他所有痛苦和禁锢的人……就这么突然地、彻底地……消失了？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沉寂。

周慕躺在病床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和情绪冲击而颤抖，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套。窗外阳光正好，却照不进他瞬间灰败下来的眼眸。

周聿用最惨烈的方式，在他以为的“保护”失败后，选择了另一种极端的“放手”——用他自己的“死亡”，作为最后的囚笼和……解脱。

而周慕，被困在了这座没有周聿、却处处充斥着周聿阴影的、更大的牢笼里。

他甚至，连质问和怨恨的对象，都失去了。

真正的虐，或许不是持续的折磨，而是在恨与爱交织至深时，其中一方骤然抽离，留下的那个，连如何安置那份无处可去的、复杂的感情，都成了永恒的刑求。

周聿的“死”，成了对周慕最残忍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