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心跳

日子像褪了色的旧照片，模糊地向前推移。周慕回到了学校，办理了复学手续，被安排进了新的班级，比原来低了一届。

校园里的香樟树依旧郁郁葱葱，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男生们的笑闹声、女生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嗡嗡声……一切都和周聿还在时没什么不同。但这份“正常”却像一层透明的薄膜，将周慕隔绝在外。他穿着宽大的校服，身形比之前更清瘦，走在人群里，像一道沉默苍白的影子。

关于周聿的“死”，以及周聿之前那些近乎偏执的看守行为，早已在校园里发酵出各种光怪陆离的版本。人们看向周慕的眼神复杂极了，掺杂着好奇、探究、同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和排斥——仿佛他是什么不祥的、沾染了悲剧色彩的存在。

课间休息，周慕独自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着窗外操场上奔跑的身影。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却照不进他空洞的眼底。

“喂，就是他吧？那个被他哥……”后排传来压低的议论声，并不如何掩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残忍好奇心。

“听说他哥因为他疯了，最后还……”

“嘘！小声点！他好像能听见！”

“听见怎么了？谁知道是不是他把他哥逼成那样的……看他那副样子，阴阴沉沉的……”

话语像细小的针，扎在皮肤上，不致命，却绵密地疼。周慕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那些议论的人。这种无声的漠视，在某些人看来，更像是一种孤高的挑衅。

以体育生陈浩为首的几个男生，最先开始了那些“无伤大雅”的试探。

起初只是“不小心”撞掉他的书本，或者在他经过时故意伸出脚绊他。周慕总是默默地捡起东西，或者踉跄一下后继续低头走路，从不吭声。他的逆来顺受似乎助长了某种气焰。

那天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周慕像往常一样，找了个僻静的看台角落坐下，看着远处踢球的同学。

陈浩带着两个人晃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投下的阴影笼罩住他。

“喂，转学生，”陈浩用脚尖踢了踢周慕的鞋，“听说你以前成绩挺好？帮个忙，下午数学作业借哥们抄抄？”

周慕抬起头，安静地看着他们，半晌，声音干涩地开口：“作业……要自己写。”

陈浩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旁边两人也跟着笑起来。

“自己写？装什么好学生呢？”陈浩俯下身，手臂撑在周慕两侧的椅背上，将他困在中间，带着汗味和压迫感，“你那个疯哥哥死了，没人罩着你了，懂吗？识相点，以后作业都拿来，哥几个还能让你在学校好过点。”

“哥哥”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周慕心脏最痛的地方。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嘴唇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反应取悦了陈浩，他得意地笑了笑，伸手想去拍周慕的脸：“这就对了，怕了就……”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周慕脸颊的那一刻，周慕猛地偏头躲开。这个抗拒的动作极其轻微，却瞬间激怒了本来就想找茬的陈浩。

“操！给你脸不要脸！”陈浩脸色一沉，一把揪住周慕的衣领将他从座位上拽起来，“一个害死自己哥哥的怪物，装什么清高！”

周围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远处踢球的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看了过来。

周慕被他揪着衣领，呼吸有些困难，却依旧没有挣扎，只是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碎裂了一下，又迅速归于死寂。

“浩哥，算了算了，跟他计较什么……”旁边有人假意劝道，语气里却满是看好戏的意味。

陈浩却不依不饶，他被周慕那双仿佛看死人一样的眼睛看得火大，用力将他往后一推。

周慕猝不及防，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质看台栏杆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痛得闷哼一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陈浩似乎也没想到他这么不禁推，愣了一下，随即又为了面子强装凶狠：“咳什么咳！装什么可怜！我告诉你……”

话没说完，体育老师吹着哨子跑了过来：“干什么呢！陈浩！又是你！放开他！”

陈浩悻悻地松开手，瞪了周慕一眼，低声威胁：“你给我等着。”

体育老师皱着眉看了看咳嗽不止、脸色惨白的周慕，又看了看一脸不服气的陈浩，最终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都散了散了！周慕，你要不去医务室看看？”

周慕缓缓直起身，摇了摇头，声音低哑：“不用了，老师。”

他低着头，默默走回看台坐下，将自己重新缩回那个无人能及的角落。后背被撞的地方隐隐作痛，但比那更清晰的，是周围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像无数细密的针，将他钉在原地。

他没有哭，也没有愤怒。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原来，没有了周聿那令人窒息的“保护”，外面的世界，也并不安全，甚至更加残酷。

至少，在那个昏暗的囚笼里，所有的伤害都只来源于一个人，那份扭曲的爱意里，尚且还包裹着一种极端的“在乎”。

而在这里，伤害是散装的，廉价的，甚至不需要理由。他只是他们无聊生活里一个可以随意取笑、用来彰显自身力量的谈资。

放学铃声响起，周慕低着头，随着人流慢慢走出教学楼。

陈浩和那几个人勾肩搭背地走在他前面不远，故意大声说笑着，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目光充满挑衅。

周慕视而不见，只是握紧了书包带子，加快了脚步，想尽快离开这里。

就在校门口拐角处，一个人影突然挡在了他面前。周慕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以为是陈浩他们又来堵他，心脏猛地一缩。

他抬起头，却愣住了。

挡住他的不是陈浩，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长裤，身材高大，气质冷峻，脸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那双眼睛……为什么……那么熟悉？

周慕的心脏毫无征兆地疯狂跳动起来，一股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似乎包含了无尽的痛苦、压抑的疯狂，还有一种……近乎贪婪的确认。

然后，在周慕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男人猛地转过身，快步离开，迅速消失在放学的人潮里。

周慕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那个背影……

那个眼神……

即使只有一瞬间，即使对方遮着脸……

一种荒谬的、几乎要冲破胸腔的熟悉感，混合着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像海啸般将他淹没。

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瞬间远去，世界只剩下他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他……是不是……看错了？

那个本该死在烈火和车祸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