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雨城的梅雨季比往年多了几分寒意。连续半个月的阴雨把整座城市泡得发潮,老城区青石板路上的青苔疯长,踩上去能听见鞋底与湿滑石面摩擦的“咯吱”声,像谁藏在暗处的叹息。
陈砚撑着一把褪了色的黑伞,站在“钟表匠巷17号”的铁门前。伞沿垂落的雨珠顺着他的袖口往下淌,在卡其布风衣上晕出深色的水痕。门牌号是黄铜做的,被雨水浸得发绿,门牌下方的墙面上,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像极了指甲抓过的痕迹——那是三天前,报案人林阿婆发现尸体时,慌不择路抓出来的。
“陈队,里面都勘查到一半了,您总算来了。”年轻警员小吴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他戴着一次性手套,手里举着一盏强光灯,灯光刺破弥漫在宅子里的霉味,照亮了前厅满地的碎瓷片。
陈砚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雨水、灰尘和淡淡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一栋民国时期的二层小楼,木质楼梯的扶手已经开裂,每走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随时会散架。前厅的红木八仙桌上,一个摔碎的青花瓷瓶散落在桌面,瓷片边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痕迹,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死者身份确认了吗?”陈砚蹲下身,从证物袋里取出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沾有痕迹的瓷片,凑近灯光看了看。
“确认了,叫苏曼卿,女,42岁,是这栋宅子的主人。”小吴递过来一份档案夹,“她是个画家,平时很少出门,邻居说最近一个月,总看到有陌生男人来找她,穿黑色风衣,戴鸭舌帽,看不清脸。”
陈砚翻开档案夹,里面贴着苏曼卿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留着齐肩卷发,眼神清冷,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档案里还夹着一张她的画作复印件,画的是雨城的老巷,笔触细腻,色调偏冷,画右下角的签名旁,有一个小小的“鹤”字印章。
“死因是什么?”陈砚问。
“初步判断是机械性窒息,颈部有明显的勒痕,凶器应该是细麻绳之类的东西。死亡时间大概在昨天晚上十点到十二点之间,具体时间要等法医的尸检报告。”小吴指了指二楼,“尸体是在二楼卧室发现的,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颈部的勒痕很明显。现场没有打斗痕迹,门窗也没有被撬动的痕迹,怀疑是熟人作案。”
陈砚点点头,顺着楼梯往二楼走。楼梯转角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画的是一只仙鹤站在湖边,仙鹤的眼睛用红色颜料点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突兀。他停在画前,指尖轻轻拂过画框边缘——积了一层薄灰,但画框右下角的螺丝是新的,金属光泽还没被氧化。
“这幅画是什么时候挂在这里的?”陈砚问。
小吴愣了一下,连忙掏出笔记本:“邻居说上周还没见挂这幅画,应该是最近几天挂上去的。苏曼卿的画室在二楼书房,我们在画室里发现了很多未完成的画,大多是仙鹤题材的。”
二楼卧室的门虚掩着,陈砚推开门,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飘了过来。卧室里很整洁,米白色的床单铺得平平整整,死者苏曼卿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颈部的勒痕呈暗紫色,像一条狰狞的蛇。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青花瓷茶杯,里面还剩小半杯茶水,旁边是一个打开的药瓶,里面装着安眠药。
“茶杯和药瓶都取样了吗?”陈砚问。
“取了,送去法医科化验了,看看有没有安眠药残留或者毒物。”小吴说,“另外,我们在书房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日记本,里面记着一些奇怪的内容,您要不要看看?”
陈砚跟着小吴走进书房。书房里摆着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桌上放着几支画笔、一个调色盘,还有一本摊开的日记本。日记本的封面是棕色皮质的,已经有些磨损,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鹤归之时,便是谜底揭晓之日。”
他翻开日记本,里面的字迹娟秀,大多记录着苏曼卿的作画日常,但从一个月前开始,内容变得奇怪起来:
“6月12日,雨。他又来了,带着那幅‘鹤鸣湖’,说要我帮他修改。我不敢拒绝,他的眼睛像毒蛇,盯着我,让我喘不过气。”
“6月18日,阴。我在画室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鹤的眼睛里藏着秘密’。是谁放的?是他吗?还是……另一个人?”
“6月25日,雨。我开始失眠,只能靠安眠药入睡。他今天说,要我在下个月的画展上展出‘鹤归图’,我知道,那幅画不能展出,展出了,一切就都完了。”
“7月2日,雨。他来了,很生气,说我故意拖延。我看到他口袋里的麻绳,心里很怕。我把‘鹤归图’藏在了阁楼里,希望他永远找不到。”
最后一篇日记停在7月5日,也就是昨天:“雨还在下,他今晚要来。我准备了茶水,加了安眠药,不是为了害他,是为了自己能有勇气……说出真相。”
陈砚合起日记本,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是谁?“鹤归图”又是什么?阁楼里真的藏着那幅画吗?
“阁楼在哪里?”陈砚问。
小吴指了指书房角落的一个小木门:“就在那里,我们还没来得及上去,上面落了很多灰,看起来很久没人去过了。”
陈砚走过去,推开小木门,一股呛人的灰尘扑面而来。阁楼里很矮,只能弯腰行走,里面堆着很多旧箱子和废弃的画作。他打开强光灯,在阁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用黑布包裹着的东西——正是一幅画。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黑布,里面是一幅油画:画的是一只仙鹤站在湖边,湖水是深黑色的,仙鹤的眼睛用红色颜料点染,和楼梯转角那幅画的风格一模一样。但仔细看会发现,仙鹤的翅膀下,藏着一个小小的人影,人影手里拿着一根麻绳,正对着湖边的另一个人举起……
“陈队,您看这个!”小吴突然喊了一声,他手里拿着一个旧箱子,箱子里装着一叠照片。照片上的人是苏曼卿和一个陌生男人,男人穿着黑色风衣,戴鸭舌帽,看不清脸,但两人站在“鹤鸣湖”画作前,看起来关系很亲密。
“这些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陈砚问。
“照片背面没有日期,但看苏曼卿的穿着,应该是几年前的。”小吴说,“另外,我们在箱子底部发现了一张报纸,是2000年的《雨城晚报》,上面有一则新闻:‘雨城画家陆鹤离奇失踪,警方调查无果’。”
陆鹤?陈砚心里一动,苏曼卿画作上的“鹤”字印章,日记本里的“鹤归之时”,难道都和这个陆鹤有关?
他拿起报纸,仔细看了看新闻内容:2000年10月,雨城著名画家陆鹤在举办个人画展的前一天离奇失踪,他的代表作《鹤鸣湖》也随之消失。警方调查了三个月,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最后只能以“失踪案”结案。
“苏曼卿和陆鹤是什么关系?”陈砚问小吴。
“我们查了一下,苏曼卿是陆鹤的学生,当年陆鹤失踪后,苏曼卿就继承了他的画室和这栋宅子。”小吴说,“不过,有邻居说,陆鹤失踪前,和苏曼卿因为一幅画吵过架,具体吵什么,没人知道。”
陈砚放下报纸,心里有了一个猜测:陆鹤的失踪可能不是意外,而是和苏曼卿有关?而那个来找苏曼卿的“他”,会不会就是知道真相的人,想要用陆鹤的事威胁苏曼卿,最后却杀了她?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法医科打来的。
“陈队,化验结果出来了。苏曼卿茶杯里的茶水中含有安眠药残留,剂量不大,不足以致死。另外,我们在她的指甲缝里发现了一点皮屑,还有一根黑色的纤维,已经送去做DNA和纤维比对了。”法医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有些沙哑,“还有,尸检发现,苏曼卿的颈部勒痕有两道,一道较浅,一道较深,怀疑凶手在勒死她之前,曾有过一次失败的尝试。”
两道勒痕?陈砚挂了电话,陷入沉思。如果苏曼卿在茶水里加了安眠药,是想对“他”下手,那为什么最后死的是她自己?难道“他”发现了茶水里的安眠药,反过来杀了她?
“小吴,去查一下陆鹤失踪案的卷宗,还有,查一下最近一个月和苏曼卿有过接触的人,尤其是穿黑色风衣、戴鸭舌帽的男人。”陈砚说,“另外,把阁楼里的那幅‘鹤归图’和楼梯转角的‘鹤鸣湖’送去鉴定,看看是不是陆鹤的作品,或者有没有什么隐藏的线索。”
小吴点点头,转身跑了出去。
陈砚独自留在书房里,看着桌上的日记本和那叠照片。窗外的雨还在下,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谁在窗外低语。他拿起那幅“鹤归图”,再次仔细观察——仙鹤翅膀下的人影虽然模糊,但能看出穿着黑色风衣,和照片上的男人穿着相似。
突然,他注意到画作的角落有一个小小的针孔,针孔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针孔里夹出一张极小的纸条,纸条上用铅笔写着一行字:“陆鹤在西郊废弃工厂,他还活着。”
陈砚的心脏猛地一跳。陆鹤还活着?那这三年来,他一直被人囚禁在西郊废弃工厂?而苏曼卿知道这件事,却一直隐瞒?
他立刻拿起伞,对门口的警员说:“备车,去西郊废弃工厂!”
西郊废弃工厂是几十年前的纺织厂,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之后一直闲置着,周围荒无人烟,只有杂草和废弃的机器。陈砚带着几名警员赶到时,雨已经小了一些,工厂的铁门锈迹斑斑,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工厂里面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破碎的窗户洒进来,照亮地上的碎石和废弃的布料。陈砚举着强光灯,小心翼翼地往里走,突然,他听到一阵微弱的咳嗽声,从工厂深处传来。
“谁在那里?”陈砚喊了一声,手按在腰间的配枪上。
咳嗽声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是……是警察吗?”
陈砚顺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在一个废弃的车间里,发现了一个蜷缩在角落的男人。男人穿着破旧的衣服,头发和胡子很长,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从他的眉眼间,能看出几分熟悉——和报纸上陆鹤的照片有几分相似。
“你是陆鹤?”陈砚问。
男人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是……我是陆鹤……你们终于来了……”
“是谁把你关在这里的?”陈砚蹲下身,递给陆鹤一瓶水。
陆鹤接过水,喝了几口,才缓缓开口:“是……是苏曼卿的丈夫,沈博文。”
沈博文?陈砚愣了一下,档案里没有提到苏曼卿有丈夫。
“沈博文是谁?他为什么要关你?”陈砚问。
“沈博文是个商人,他娶苏曼卿,就是为了我的画。”陆鹤的声音里带着恨意,“2000年,我准备举办个人画展,展出我的新作《鹤鸣湖》,沈博文说他想收藏这幅画,我不同意,他就和苏曼卿合谋,把我绑架到这里,对外谎称我失踪了。苏曼卿是我的学生,我那么信任她,她竟然……”
陆鹤的声音哽咽了,说不下去。
“那苏曼卿为什么要帮沈博文?”陈砚问。
“因为沈博文抓住了她的把柄。”陆鹤说,“苏曼卿年轻时偷过我的一幅画,卖给了黑市,沈博文知道这件事,威胁她说,如果不帮他,就把这件事公之于众,让她身败名裂。”
陈砚心里的谜团解开了一些,但还有很多疑问:“那最近来找苏曼卿的男人是谁?是沈博文吗?苏曼卿的死和他有关吗?”
陆鹤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谁,但沈博文半个月前就去国外了,说是谈生意,还没回来。苏曼卿这几年一直很痛苦,她偷偷来看过我几次,说想放我走,但又怕沈博文报复她。她还说,她画了一幅‘鹤归图’,里面藏着沈博文绑架我的证据,想等合适的时机交给警察。”
“那‘鹤归图’里的证据是什么?”陈砚问。
“是沈博文绑架我时的照片,苏曼卿偷偷拍下来的,她把照片缩小,藏在了‘鹤归图’的颜料层下面。”陆鹤说,“她还说,她在日记里写了很多关于沈博文的事,万一她出事,就让警察去查她的日记。”
陈砚恍然大悟,原来苏曼卿的日记和画作里都藏着线索。那杀了苏曼卿的人,会不会是沈博文派来的?或者是另一个知道真相的人,想要夺取“鹤归图”里的证据?
这时,小吴的电话打了过来,声音很急促:“陈队,不好了!我们在沈博文的别墅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死因也是机械性窒息,颈部有勒痕,和苏曼卿的勒痕很相似!另外,我们在他的书房里发现了一幅《鹤鸣湖》,和陆鹤失踪的那幅一模一样!”
陈砚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沈博文死了?那是谁杀了他和苏曼卿?难道还有第三个人?
“你们在沈博文的别墅里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比如黑色风衣、鸭舌帽,或者麻绳?”陈砚问。
“发现了!在别墅的垃圾桶里,我们找到了一件黑色风衣,风衣上沾着一点暗红色的痕迹,还有一根麻绳,麻绳上有纤维残留,已经送去和苏曼卿指甲缝里的纤维比对了。另外,我们还发现了一个日记本,是沈博文的,里面记着他和一个叫‘老鬼’的人的交易,说要‘老鬼’去处理苏曼卿,拿到‘鹤归图’。”小吴说。
“老鬼?”陈砚心里一动,“查一下这个‘老鬼’是谁,有没有前科。另外,把沈博文的DNA和苏曼卿指甲缝里的皮屑比对一下,看看是不是他。”
挂了电话,陈砚看着陆鹤,说:“沈博文死了,是被人勒死的,和苏曼卿的死法一样。现在看来,有一个叫‘老鬼’的人,可能是受沈博文指使去杀苏曼卿,但最后连沈博文也杀了,目的可能是为了独吞‘鹤归图’里的证据,或者有其他的阴谋。”
陆鹤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知道‘老鬼’是谁。他是沈博文的手下,以前是个混混,因为抢劫入狱,出狱后被沈博文收留,帮他做一些脏活。他的真名叫张彪,脸上有一道刀疤,平时喜欢穿黑色风衣,戴鸭舌帽。”
陈砚立刻对身边的警员说:“立刻发布通缉令,抓捕张彪!另外,查一下张彪的下落,看看他有没有离开雨城。”
警员们立刻行动起来。陈砚扶着陆鹤,走出废弃工厂。雨已经停了,天边露出一丝微光,照亮了雨城的轮廓。
“谢谢你,陈警官。”陆鹤说,“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永远都出不来了。”
陈砚摇摇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苏曼卿为什么要在茶水里加安眠药?她是想对张彪下手吗?”
陆鹤想了想,说:“苏曼卿可能是想控制张彪,然后把他交给警察,揭露沈博文和张彪的罪行。但她没想到张彪那么狡猾,反而被张彪杀了。”
陈砚点点头,觉得有道理。但他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苏曼卿的日记里最后一篇写着“说出真相”,她到底想说出什么真相?仅仅是沈博文绑架她的事吗?
回到警局,法医科的比对结果出来了:苏曼卿指甲缝里的皮屑不是沈博文的,而是张彪的;麻绳上的纤维和苏曼卿指甲缝里的纤维一致;黑色风衣上的暗红色痕迹是苏曼卿的血迹。另外,“鹤归图”颜料层下面的照片被提取了出来,照片上清晰地拍着沈博文和张彪绑架陆鹤的场景。
“陈队,张彪的下落查到了!他买了今天早上八点去上海的火车票,现在应该还在火车站!”小吴跑进办公室,手里拿着一张监控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