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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宸章撑着黑色长柄伞，站在墓园入口处犹豫不前。

六月的雨细密而黏人，像是要把他钉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他已有六年未曾踏上祖国的土地，连空气里的潮湿都显得陌生而刺鼻。

父亲去世了。那个威严、冷漠、从未正眼看过他的男人，终于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二少爷，大少爷让您尽快过去。”穿着黑色西装的助理低声催促，语气恭敬却不容拒绝。

钟宸章微微颔首，迈开步伐。定制皮鞋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身着剪裁考究的黑色西装，衬得身形越发修长挺拔。六年的时光洗去了他年少时的张扬，沉淀出一种沉静而疏离的气质。只有偶尔抬眼时，那双桃花眼里一闪而过的桀骜，还能隐约窥见昔日那个被宠坏了的钟家二少爷的影子。

葬礼肃穆而冗长。钟宸章站在兄长钟宸越身后半步的位置，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各色目光——好奇的、怜悯的、幸灾乐祸的。他垂着眼，面无表情，心里却像是有火在烧。这些所谓的亲朋挚友，有多少人当年看过他那不堪入目的照片，在背后嚼过他们母子二人的舌根？

仪式结束，人群逐渐散去。钟宸越转过身，四十出头的年纪，已是威严毕露，与父亲如出一辙。

“股份转让协议已经准备好了，明天上午十点，律师楼见。”钟宸越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天气，“安分一点，拿了你该拿的，就回你的法国去。”

钟宸章抬眼，对上兄长冰冷的视线：“如果我不呢？”

“那你尽可以试试。”钟宸越嘴角扯出一抹几乎没有弧度的笑，“六年时间，足够让很多人忘记一些事。但我不介意帮大家回忆一下。”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钝痛蔓延开来。钟宸章抿紧嘴唇，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了下去。他早已不是那个被母亲娇惯、可以任性妄为的少年了。六年的放逐，教会他沉默和忍耐。

“明天十点，我不会迟到。”

钟宸越似乎满意了他的顺从，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正好，给你介绍一位公司的合作伙伴。祁总，久等了。”

“钟总节哀，不必客气。”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那声音像是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瞬间打开了钟宸章尘封六年的记忆枷锁。他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缓缓转过身。

雨不知何时又细密了起来，氤氲的水汽中，一个高大的男人撑伞而立。祁靖宁。

他比六年前更加成熟冷峻。量身定制的黑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完美身形，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清冷气场。只有钟宸章知道，那副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曾经多么炽热偏执，又多么冰冷残忍。

祁靖宁的目光淡淡扫过钟宸章，如同看一个陌生人，随即向钟宸越伸出手：“节哀顺变，钟总。”

“多谢祁总百忙之中抽空前来。”钟宸越与他交握，语气是难得的客套，“这位是舍弟宸章，刚回国。宸章，这位是祁氏集团现在的掌舵人，祁靖宁祁总，我们重要的合作伙伴。”

祁靖宁这才将目光正式投向钟宸章，伸出手，语气疏离而有礼：“钟先生，幸会。”

钟先生。好一个幸会。

钟宸章看着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曾经这双手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脸颊，也曾残忍地将他推入深渊。胃里一阵翻搅，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

他伸出手，与对方短暂交握。祁靖宁的指尖微凉，一触即分。

“幸会，祁总。”他的声音平稳得自己都惊讶。

“祁总年轻有为，宸章你多学着点。”钟宸越似乎乐于见到这场面，又添了一句，“你们还是高中同学？真是巧。”

祁靖宁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是么？钟先生看着有些面生，或许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捅进了钟宸章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记不清了？那些纠缠的日夜，那些耳鬓厮磨的瞬间，那些不堪入目的证据，还有六年前那个决绝的背影，他一句记不清了就想了结？

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

钟宸越的手机响起，他走到一旁接电话。墓园门口，暂时只剩下他们两人，隔着细细的雨帘无声对峙。

空气凝滞，只剩下雨水敲打伞面的沙沙声。

钟宸章攥紧了伞柄，指节泛白。他想问，你为什么在这里？你想做什么？你这六年...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问。因为他看见祁靖宁的目光，正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手指上。那目光不再是方才的全然陌生，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贪婪的、压抑的审视，像冰冷的蛛网，细细密密地缠绕过他每一寸轮廓。

那眼神让钟宸章毛骨悚然。

祁靖宁向前逼近半步，雨伞倾斜，为他挡住了侧面吹来的风雨。这个姿态看似体贴，却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他微微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开口，那声音里终于撕开了一丝伪装，染上了一点熟悉的、令人战栗的味道：

“钟宸章，”他叫他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钟先生”，“你终于回来了。”

雨声淅沥，远处传来钟宸越结束通话的脚步声。

祁靖宁直起身，瞬间又恢复了那副冷漠矜贵的商业精英模样，仿佛刚才那句近乎叹息的低语，只是钟宸章悲伤过度产生的幻觉。

助理撑着伞小跑过来：“大少爷，车准备好了。”

钟宸越点头，对祁靖宁道：“祁总，一起下山吧？”

“好。”祁靖宁应道，目光最后掠过钟宸章苍白的脸，意味不明。

他转身，与钟宸越并肩走向等候的车队。

钟宸章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似乎渗进了血管，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疼。他看着祁靖宁挺拔冷漠的背影，恍惚间又看到了六年前那个决绝的夏日。

那时，祁靖宁也是这样，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然后，他的世界就彻底崩塌了。

雨下得更大了。

他深吸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是一条来自遥远巴黎的短信。

【叶斯博：一切都好吗？下雨了，记得加件衣服。想你。】

简短的文字，带着大洋彼岸阳光般的暖意，瞬间驱散了些许彻骨的寒意。

钟宸章紧紧握着手机，如同握着一根救命稻草。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又看向那即将驶入雨幕的黑色轿车。

车窗摇下，他对上了祁靖宁隔雨回望的深沉目光。

钟宸章挺直了背脊，目光不再躲闪。

六年了，他回来了。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轻易心碎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