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祁靖宁没有再出现,没有电话,没有突如其来的“拜访”,甚至连那个负责通知他行程的特助陈明也消停了。那份要求详查叶斯博的指令,仿佛只是祁靖宁一时兴起的呓语,并未在现实中激起任何涟漪。
钟宸章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他了解祁靖宁,那男人像最顶尖的猎手,极有耐心,沉默往往意味着更深的谋划。他手腕上的淤痕渐渐由青紫转为淡黄,但那无形的桎梏却越收越紧。
他大部分时间待在母亲留下的那所空旷公寓里,尽量不出门,减少一切不必要的接触。他与叶斯博的通话变得频繁,往往不需要说什么,只是听着对方那边画笔划过画布的沙沙声,或是翻阅书页的细微响动,就能获得片刻安宁。
叶斯博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里的紧绷,却体贴地没有追问,只是用他特有的方式,一点点将他拉回阳光之下。他会拍下巴黎清晨的面包店橱窗,会发来塞纳河上落日熔金的视频,会絮叨着画廊里发生的琐碎趣事。
“昨天有位老太太来看展,对着你那幅《雨巷》看了很久,最后说,这画里的孤独,让她想起了战时等待丈夫归来的心情。”叶斯博在电话里笑着说,“我告诉她画家很年轻,她惊讶极了,非要你的联系方式,想跟你聊聊。”
钟宸章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那头温和的嗓音,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心脏像是被泡在温水里,微微发胀,又酸又软。他在巴黎画的那些画,卖的并不好,大多堆在画室角落积灰。是叶斯博一一整理,为他筹备画展,细心地将他的作品介绍给每一个可能欣赏的人。
“你怎么说的?”他低声问。
“我说画家回国处理家事去了,归期未定。”叶斯博的声音带着笑意,“不过我把你的工作室地址留给了她,说欢迎她以后去看新作品。希望你不会介意我擅作主张。”
“工作室”是叶斯博公寓里那个采光极好的房间,原本是他的书房,硬被叶斯博改造成了画室,还郑重其事地钉上了“钟宸章工作室”的铜牌。
钟宸章喉头微哽:“……不介意。”
他怎么会介意。那是他漂泊六年后,唯一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那就好。”叶斯博顿了顿,声音更柔了几分,“宸章,记得按时吃饭。你那边快中午了吧?”
“嗯。”钟宸章看了一眼冷清整洁的过分厨房,下意识地应着。
“别光‘嗯’,去吃点东西。”叶斯博像是能看穿他,“哪怕叫个外卖也好。你胃不好,别逞强。”
又聊了几句,才在叶斯博的再三叮嘱下挂了电话。
公寓里重新恢复死寂。
钟宸章握着仍有余温的手机,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几瓶矿泉水和一些啤酒,是钟宸越的助理在他入住那天象征性添置的。
他最终烧了壶热水,泡了杯速溶咖啡。苦涩的液体滑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点虚假的暖意。
他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被祁靖宁无形的网困在这牢笼里,靠着叶斯博远隔重洋的温暖勉强喘息。
他需要做点什么。
念头刚起,门铃就响了。
钟宸章身体一僵,心脏猛地收缩。又是他?
他走到门廊,深吸一口气,才看向猫眼。
门外站着的不是祁靖宁,而是两个穿着黑色西装、表情严肃陌生的男人。其中一人手里提着一个银色的金属密封箱。
“钟先生,您好。”为首的男人开口,声音平板无波,“受祁总之托,给您送一些东西。”
祁靖宁的人。
钟宸章抿紧唇,打开了门,但没有让开通道:“什么东西?”
男人将手中的银色箱子放在玄关柜上,打开。里面是厚厚几摞装订好的文件,最上面放着一部崭新的、没有任何品牌标识的纯黑色手机。
“这些是新能源项目需要您过目签字的文件,祁总吩咐务必亲自送到您手上。”男人公事公办地解释,然后指了指那部手机,“这部手机内置了加密通讯频道,方便您与祁总就项目事宜进行直接、高效的沟通。祁总说,为了项目保密性,请您务必使用这部手机进行相关联络。”
钟宸章看着那一箱子的文件和那部纯黑的、透着监视意味的手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高效沟通?项目保密?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是毫不掩饰的控制和监视。他要将自己完全纳入他的掌控范围,连通讯工具都要被替换。
“文件我收下。手机不必了。”钟宸章冷声道,“我有自己的手机,足够进行‘高效沟通’。”
男人脸上没有任何意外表情,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应。他微微躬身:“祁总吩咐了,如果您拒绝,那么这些文件也无需留下。项目进度可能会因此受到影响,产生的所有责任,将由拒绝配合的股东承担。”
又是这一套。用责任和后果来威胁他。
钟宸章气得指尖发颤。他盯着那部黑色的手机,它安静地躺在文件上,像一只冰冷的、没有感情的眼睛。
他可以强硬地拒绝,然后呢?钟宸越绝对不会帮他,只会以此为借口进一步打压他,甚至可能收回股份。他不能失去这个立足之本。
屈辱感像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最终极其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放下吧。”
“是。”男人一丝不苟地完成使命,将箱子里的文件和一应物品取出,整齐地放在玄关柜上,然后递上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钟先生有任何需要,或者文件签署完毕,可以随时联系我,我会上门来取。祁总希望,能在明天中午之前,看到您签署好的第一批文件。”
说完,两人微微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
门关上。
钟宸章看着玄关柜上那堆小山似的文件和那部纯黑的手机,只觉得它们像一座沉重的枷锁,牢牢锁住了他的咽喉。
他猛地抬手,想将那部该死的手机扫进垃圾桶!
手臂挥到一半,却硬生生停住。
他不能。
他闭了闭眼,胸口剧烈起伏,最终无力地垂下手。
他走过去,拿起那部手机。机身冰凉,沉甸甸的。他尝试着开机,屏幕亮起,没有任何运营商标志,只有一个极简的界面,通讯录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号码,没有署名。
但那串数字,他依稀记得——是祁靖宁的私人号码,六年前他曾烂熟于心的号码。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机扔回柜子上,发出“哐”的一声脆响。
就在这时,他扔在客厅沙发上的私人手机响了起来。是叶斯博惯常打来提醒他吃晚餐的时间。
钟宸章看着那部熟悉的、代表着温暖和自由的手机,又看看柜子上那部冰冷的新手机,只觉得它们像两个割裂的世界,同时存在于他的生活里,彼此虎视眈眈,即将把他撕成两半。
他走到沙发边,拿起自己的手机,屏幕上“叶斯博”的名字不断跳动着。
他没有立刻接起,只是看着那光芒,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然后,他缓缓按下了静音键。
铃声戛然而止。
他握着手机,慢慢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将脸埋进膝盖里。
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无声的硝烟,已然弥漫到他最后一片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