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看我左手这个土豆,再看我右手这个弥猴桃,你难道不觉得它们很像吗?”
“可是弥猴桃很好吃哎。”
“土豆也很好吃啊,薯条薯饼薯片,土豆块土豆泥土豆丝,都很好吃。而且土豆生吃也不错。”
“可是弥猴桃很软,土豆很硬。”
“放久了的土豆也会变得很软,刚摘的弥猴桃也是硬邦邦的。”
“所以弥猴桃其实是一个长毛的土豆?”
“哈哈,也可以这么说。你再看炉子旁的那几个煤球,像不像埋在土里烤黑的土豆?”
“嗯,这么说是有点像。”
“你再看炉子里的煤球,和炉子外边的有什么区别?”
“嗯……它,着了?”
“对的,但它不是着了的土豆,它是弥猴桃。”
“为啥?”
“我们刚才说弥猴桃和土豆为什么不一样?”
“因为它长毛了。”
“对的,所以炉子里的煤球和炉子外的之所以不一样,也是因为长毛了。”
“嗯?我还是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火,那些跳动的火苗,就是煤球身上长的毛。”
“啊,这……嘶……你要是这么说的话,还真有点道理。”他点点头。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太阳是什么颜色的?”
“红色?”
“哈哈,别不自信啊,太阳的外面确实是红色的。但是我觉得吧,太阳的地面一定是黑色的。”
“就像炉子里的煤球?”
“对!就像炉子里的煤球。”
“所以?”
“所以?”
“所以太阳是一个巨大的煤球。”
“哈哈哈,没错,准确来说,太阳是一个着了的煤球。”
“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太阳是一个长毛的煤球。”
“So?”
“按照我们前面的理论,如果我们站在月球上看的话,太阳是一个煤球,地球也是一个煤球,但是非常不幸的是,太阳长毛了,而长毛的煤球是弥猴桃,所以太阳是弥猴桃。”我抬高了右手,感觉这个弥猴桃充满了能量,下一秒就要变成一个太阳了。然后我又把左手抬到同一高度, “而地球是土豆。”
他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嘴巴张得大大的。“别说,你还真别说。”他停顿了一下,“但是吧,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
“为什么地球没着呢?”
“因为品种不一样,土豆放久了也会长毛,但那是长毛的土豆,不是弥猴桃。按照你们课本上的话说,就是一个是行星,而另一个是恒星。”
“那既然太阳长的毛是光和热,那土豆长的毛是什么呢?”
“嗯,你看,我们刚才说恒星是弥猴桃,行星是土豆,所以不光是地球,就像火星、木星、土星这样各式各样的行星也都是土豆。”
“对。”
“我问你哈,咱家的土豆是好的多还是坏的多?”
“那肯定好的多呗。”
“那宇宙中的行星是像地球这样有生命的多,还是像火星土星那样没生命的多?”
“所以,所以地球是长了毛的土豆?”
“对,那土豆长的毛是?”
“我们?!”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从凳子上跳起来,活像个炼出了仙丹的术士。
“哈哈哈哈哈。”他吓了一大跳的样子实在太搞笑了,“好了,答案你已经知道了,我要去做饭了。”我把弥猴桃扔给他,带着土豆走进了厨房。
刚跨过门槛就听见他喊:
“姐,今天晚上吃什么?”
“尖椒炒地球丝!”
“哈哈哈哈哈哈哈……”
(二)
“你知道‘大雨如瀑’这个词吗?”
“知道,就是形容雨很大。”
“你还学过啥形容雨很大的词?”
“嗯…有大雨倾盆,还有…还有…还有倾盆大雨。”
“哈哈,那你觉得是倾盆的雨大嘞,还是如瀑的雨大?”
“我不知道。”
“走,我带你去厨房。”老姐用洗菜盆接了半盆水,把我领到门口,一下子把盆里的水扬了,“这是倾盆的雨。”
她又把我的手放在水龙头下面,拧开阀门,我感觉手心被冲得麻麻的,“这是如瀑的雨。”她看着我问道:“哪个大?”
“倾盆的雨大。”我想都没想。
“为啥子?”
“因为一盆水有好多,水龙头出水只有一束。”
“那如果不是水龙头,而是一个真瀑布呢?或者说我们头顶的这一片乌云,就是一个超大的水龙头呢?”她说着,用手指了指黑压压的天空。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见满天的乌云连成一片,像一大床发霉的被子。就在这时候,天空突然爆出一道闪电,刺眼的同时,也让我看见云层后面漆黑的阴影,还真像一个巨大的水龙头。我被吓傻了,不敢想这么大的水龙头要是被拧开了,会是什么样子。
“我嘞个豆,山都被冲没了吧。”
“嗯?”老姐听见了我的自言自语,
我这才反应过来,回答她:“如瀑的雨大。可是真的有这么大的雨吗?”
“我想,在远古的时候,生命还没有诞生的时候,那个时候地球生态还不稳定,一定有这么大的雨。”
“哦,我们为什么要思考这个问题?”
“你想啊,我们现在还会下这么大的雨吗?”轰隆!远处突然响起一声闷闷的雷声,像从乌云的胸腔里发出来的。
“肯定不会啊,要不然人类早灭绝了。”
“但是我们刚才说‘大雨如瀑’,如果调换一下位置,我们也可以说‘瀑如大雨’,对不对?”
“对。”
“那是否说明,在有瀑布的地方,这场来自远古的大雨其实还在下?”
“我靠。”
“我们再大胆一点,雨是什么?是流动的一滴一滴的水,无非是大雨流得快点,小雨流得慢点。”
“嗯。”我点了点头。
“那雨本身就是指流动的水,不代表方位,我们平时见到的雨是竖着下的,有什么雨是横着下的吗?”
“嗯…有风的时候?”
“嗯,不对。”老姐摇了摇头,“有风的时候雨是斜的,不是横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正低头,突然看见砖缝里的雨水汇集成一条泥水河,正冲出院子,又是一声惊雷。
“河,是小河?!”
“对的,河才是横着下的雨。”
“那我问你,河是不是分丰水期和枯水期?”
“没错。”
“就像奶奶说的,丰水期的时候河就胖,枯水期的时候河就瘦,对不?”
“对的。”
“那瘦的皮包骨头的河水就会很少。”
“昂。”
“现在正在下雨,风里也有水,但是风里夹着的水很少,所以风是一条皮包骨头的河,对不?”
“天才。”
“风是横着吹的,所以风也是横着下的雨。我刚才说的答案也是对的。”
“不错,你说的一点毛病没有。”老姐冲我笑着,比我还要开心。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我和老姐就从屋檐下跑回家里。家里乌漆麻黑的,我一进门就从堂屋走进里屋,趴到炕上。
“姐,给我拿个枕头。”
“懒不死你。”老姐抓住一个小圆枕头扔过来,正好砸在我背上。
“哎呦,你故意的吧。”
“哈哈,不,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成心的。”
我转过头翻了个白眼,右手往后背一捞,把枕头揪过来,抱在肚皮下面,连人带枕头滚到了炕头。
窗外大雨砸地的哗哗声,屁股下面暖暖的炕头,没一会儿就把我哄睡着了。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一股风把我吹到了沙漠,沙漠里的雨也是横着下的,只不过下的不是水,是沙子。我看见突然刮起好大的风,把远处一座座沙山都吹平了,露出山下面被埋藏了千年的岩石。我看竖着下的雨全都注进海里,海面升起百米高的巨浪,成了从下往上的雨。我看见森林繁茂,生命发芽;我看见世界荒芜,文明终结。然后,我躺在干枯的大地上,枕着一块石头,沉沉地睡去。直到有滴答的雨滴砸在我脸上,有淅淅沥沥的雨水铺在我身上,当我站立起来之后,横向的雨水没过我的脚踝,而当我行走的时候,有哗哗的大雨拍打着我的前胸和后背。这场雨不知道下了多久,直到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用一束束光的雨照耀山川。当我又看见前行的路上生长出植物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那场一直从远古下到现在的雨不是瀑布。那场横着下的雨也不是风和河流。其实相遇、离别、生老、病死、甚至文明的创造与毁灭,天下的雨都只有一场,不知从何开始,却又永远不会结束的雨也只有一场,那就是时间。
想到这里,我的眼眶不禁湿润了。老姐拍了拍我的胸脯,让我别做噩梦,我用心声回答她: “没关系,我只是下雨了。”
(三)
“你在干什么?”
“我在数星星。”
“可是天上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所以我才数星星,因为只有阴天才能把星星数清楚。”
“怎么了这是?走,我带你回屋。”
“行。”我站起身来,跟在老姐屁股后面,像个摇摇晃晃的袋鼠。
一只蚂蚱突然蹦到我的手上,我瞬间反应过来,抓住了它。老姐是很怕虫子的,嘻嘻。我想突然跑到她面前吓她,结果却跑得太快,摔倒在泥地里。
老姐听见吧唧一声,回过头来,看见我摔成了一滩泥,跑到院门口拿了个背篓,把地上的一块块泥巴塞进背篓里。后来我发现,除了空气和水,我只要被什么物质包围,就会变成什么物质。我后来跑去汽车修理厂,为的是变成变形金刚,结果却变成了米其林轮胎人。差点把我老姐的大牙笑掉。我后来还变成过一堆草稿纸和一大床被子。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身体会发生变化,什么时候又会恢复。我小时候觉得这很酷,可是姐姐却总是很担忧。
我看见在梳妆的镜子里,她弯弯曲曲的头发一根一根落在皮肤上,变成长长短短的皱纹,总觉得她多愁善感,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
直到我三十岁的时候攒够了伤心,变成了回响在水泥山谷里一声又一声的再见。我撞上一块钢筋,像是在敲响我的记忆之门。让我想起那个蚊帐里的夏天,老姐突然问我:“哎,你说,星星是什么?”
“一盏盏灯,挂在漆黑的天花板上。”
“嗯,也对。”老姐坐在床沿摇晃着腿,“但是我有一个更好玩的想法。”说着,她突然起身,去堂屋柜子里取出一张薄而宽大的布,上面扎满了破破烂烂的小孔。她把这张大布铺在蚊账上面,像有一双手铺开了夜空。我看见灯光照亮了密密麻麻的空洞,像是一把散落的白糖。
老姐也好奇地钻进蚊帐里,躺在枕头上:“怎么样?好看吗?”
“嗯,好看。”我点了点头,“所以星星是天空上的小孔对吗?”
“也许是,这只是其中一个可能性。”
“那下雨不会漏吗?”
“不会的,下雨是这片天空内部的事,你把它想象成一个锅盖,雨水就是锅盖里面掉下的蒸馏水。”
我没有把它想象成锅盖,而是想起了澡堂里滴滴答答的天花板:“那白天呢?这些孔被堵住了吗?”
老姐的眼睛微笑着看我,从枕头边上取出一个手电筒,打开,然后高高的举起来。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太阳啊。”我并没有因为被灯光或黑暗包围就变亮或变黑,可在老姐关上手电筒的时候,我变成一个个闪光的斑点,像那一个个“星星”。我感觉身体变得好轻,像变成了好多萤火虫。我后来问老姐当时是不是觉得特别梦幻,结果她说她当时吓了一跳,以为蚊帐里进了几千只发光的蚊子。
我发现自己对空洞和斑点之类的东西特别敏感。会因为烈日下的云影感动,也会为树影下的光点驻足。但我再也没有变成过“星星”。尤其是在我二十一岁那年,挤进人群中,用孤独逃避生活的时候。尽管没有人察觉,但我变成了“无聊的人”这一物质,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恢复。我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孔洞越来越少了,很少有风和言语可以穿过我,也很少有人可以拥抱到我甲壳下的软体。直到我握着老姐满是输液孔的手,我吸不走她的衰老和病痛,也吸不走她受伤的针孔,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心封闭了多久。我几乎要失去变化的能力了,而在一个月后,我确凿地失去了我的姐姐。
我还记得她双脚踩满了泥巴,把我装进背篓时的样子。我还记得她不让我吃饭吧唧嘴,用筷子敲我头的样子。我还记得她梳妆打扮,漂亮得让我认不出来的样子。我还记得她结婚时牵着新郎的手掉眼泪的样子。但我不记得她结婚以后的样子了,我不知道人可以在生完孩子之后,一夜之间就变得很苍白。我也不知道在漫长的岁月里,她是如何衰老的,又以怎样的方式度过了她的后半生。她在我的世界住了好久,但我长大了以后,就早早从她的世界搬走了。
整理遗物时,我看见一个大纸箱子,里面全是一摞摞厚厚的书籍。姐姐生前是教师,但她的藏书却不只有关教育,更多的是关于烘焙、花艺和旅行指南。她在成为教师的同时,也依然没忘了自己是一个小女孩。我感觉姐姐还是那个我熟悉的,让人一靠近就感到安心的样子。
我把手埋进那摞书里,当然,我的身体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这却唤醒了我以前变成了一堆草稿纸的记忆,我想起了姐姐那时不光把我整齐的摞在一起,还用钢笔在我身上写了字。这行字埋藏在我的肌肉里,如今才被我发掘。如果允许的话,请让我把它写进你的印象中:
“我们本应该是铁石心肠,只是‘爱’,让我们的心有了空洞。”
当我们爱的人成长的时候,当他们受伤的时候,我们可以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陪在他们身边。
一年之后,我靠着姐姐的坟墓。路过的行人问我:“你在干什么”
“我在数星星。”
“可是天上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我用手指给他看:“你看那颗星星,那是我姐。”
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把星星数得这么清楚。因为遥远的天空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孔洞。老姐以前说那些孔不会被堵住,但是今晚,蓝色的云堵住了除她以外的所有孔洞,因为她的光,像她的个子一样,小小的。
我想我准备好衰老了,我的坟墓会靠着姐姐的坟墓,还像坐在背篓里一样。但是这次坐在背篓里的要是老姐,我要变成一朵蓝色的云,驮着那颗星星去环游世界。我会把我看到的风景写在身上,然后告诉你,下雨的时候,请留意我的雨声。为了感谢你,途径字里行间的旅人,感谢你代我向世界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