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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诺》

致点点书

(一)

我其实并不爱她,至少不如我说的那样爱。我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也说不出她的喜好,我只是回应着她的付出,如果她早上起来做好早餐,我就会在晚上回家的时候为她带块蛋糕,我在卧室睡觉的时候她会默默把电视的音量调小,她在客厅为剧情落泪的时候,我如果醒着,会递给她一包纸巾。

她总是会因为这种小事高兴的不得了,可我们彼此从来不谈论对生活的看法,或是关于人生的体验,不会说过去的经历有多难忘,也不会幻想未来的生活会有多精彩。 她很贤惠,也很勤劳,甚至很爱我,可我知道,我只是在和她扮演着夫妻的关系。

我想融化在透明的风里,向上消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混着雨水和泥巴,流入人群。她却是那样喜欢安稳,周而复始的枯燥生活居然就满足了。

像我们这样截然不同的人,就这样被命运随手安排在一起。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

“为什么选择和我结婚?”

“因为你好吖。”

“有人比我好多了。”

我有些轻蔑,以为只要出现比我更好的人她就会移情别恋了,本来要问的问题突然就不想说了。

可她突然回答:“因为我爱。”

我应该被感动对吗?事实上确实如此吧,但彼时彼刻,我心里更多的是无奈,

因为如果有人问我:

“为什么非要选她作结婚对象?”

我内心的回答大概是:

“没什么非要,到年纪了,我应该结婚。”

(二)

你觉得我很冷漠对吗?

在你斥责我之前,我想请问你一个问题:“在一生中,人最挚诚的情感,究竟能奉献给几人?”

哪怕是最滥情的花花公子,脑海中也会根植着一副最打动他的面孔,也仅此一副。人总是会对某个关键时刻遇到并且错过的人念念不忘,当他们遇到其他人后,会不由自主地比较,然后失望,哀伤于对曾经的不甘。也许人的爱情很难枯竭,我们只要活着,就会不断喜欢上些什么。就像一棵坚韧的,时常发芽的树,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棵树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在我们空掷了青春的热忱之后,永远的死去了。

你当然可以把这一切看作是我的借口,我和妻子彼此付出的爱注定不可能是对等的,她在发自真心的照顾我,我却只是尽力模仿着爱她的行为,几乎没有感情可流露。久而久之,这带来一种压抑,而且我知道,她也在默默忍受着这份孤独。

唯一算得上交谈,而不算表演的一次,我记忆犹新。天气很闷热,周末我们都待在家里吹空调,我们分别占据了沙发的两端,就好像默契的划分了领地。我拿起一个苹果,随手翻看着一本杂志,并没有在阅读,只是为了让自己有点事情做。她则是另外一种样子,专心做着她自己的事情,仿佛我不在家。我们之间的沙发缝,成为了某种分割线,线的两边,分居着冷和暖,方和圆,黑夜与白天。

杂志里铺满了密密麻麻的新闻,属实是太无聊了,我向她的方向看去,她似乎是在看电视剧,而我恰好对主演的女明星有点印象。

“她的演技还蛮窒息的。”我忍不住说道。

“嗯?”她有些惊讶于我的主动。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对,就是,我跟你说,她本来不是主角,全是靠背后的资本。”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快,但我还是听出了她激动中的小心翼翼。直到她抬起头看见我微笑着点头,身体向沙发这端侧着,才正式开始了她的滔滔不绝。

那是一个难得的下午,难得的好天气,阳光从她的发间穿过,照到我的胳膊上,流动在我们彼此之间。我从没想过,我们之间可以说那么多话,她总是眉飞色舞的讲述,在我笑之前,就先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大多时候,我都只是在聆听,有时惊讶,有时微笑点头。我们甚至忘记了做饭,也忘记了去买些菜放在冰箱里。

“哦漏,完蛋。” 她打开冰箱门,无奈的吐了吐舌头。

“没关系,我们可以出去吃。”

“不要了吧,外面太贵了,花钱又吃不饱。”

“今天太晚了,别做饭了,走,我带你出去吃。”

她眼睛弯弯的,含着笑,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开心得像是一个偷戴了妈妈项链的小女孩。以后很久,我还是会想起今天,想起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想起她歪着脑袋,一只手扶着冰箱门,静静地看我的样子。只有在这一刻,我不像是一个丈夫,而更像是一个爱人。

“嗯,那你等我一下。”她说完这句话就匆忙跑进卧室,等到她匆忙跑出的时候,身上多了一件稍显厚重的黑色毛呢大衣。

“拜托,这是冬装,你会热死的,快去换掉。”

“不要,这件好看,我就要穿这件。”她耍起性子来了,“我到了饭店再脱掉就好了嘛。”

“就出去吃个饭,你打扮得像个商场模特。”我打趣道。

她突然调皮地捧起我的脸,拍了拍我的下巴:“那你就像是一个鲁滨孙。”

那一天我们都很开心,像是两个迷雾中的小孩踏进了同一条河流,终于找到了彼此,我们的倒影晃荡着融化在一起,大门敞开,云开雾散。

夜晚,我抱着她的后背,把脸埋进她的头发,听她起伏的心跳,还有甜美的酣声。春意萌发,我的胡须肆意攀爬,它们围绕着我的脖子,粗野的包裏了我的脉搏,它们让我的血管感到很痒,像是墨绿色的草丛攻占了地底殷红的河流。

我感到爱是可能的,它正在穿越某种阻碍,流过两具躯壳。

(三)

愉快的日子持续了两周,却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我们对彼此都缺乏一种更深入的了解,我们的关系呈现出一种不好不坏的奇怪状态。那个突然的下午像是一块方糖,掉进咸咸的汤里,很快就消散了。

同处一室,我很难不注意到她近些日子的反常。当我下班回家,打开防盗门,总是看到她蹲坐在茶几后的缝隙里,靠着沙发角发呆,听到开门声,她才抬起头来,用挂满疲惫和歉意的眼睛对我笑笑。我眼看着她的身影被渐渐冲淡,如同洗手池里的一滴墨汁,却不闻不问。我总是抱怨没有人理解我的内心,可没人理解的很大原因,在于我从来都闭口不言。她也是这样。不论是热情还是冷漠,在性格上,我们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可在面对内心的时候,我们都有着相同的执拗。

空无一人的大楼只有回声在穿梭,我开始后悔那个下午,像一通电话,穿透了一百个楼层,让我错误的觉得,我们可以相爱。

事到如今才肯明白,我们只是饭盒里同一角落的两只蚂蚱,拼命逃离的同时彼此拆散,生活周而复始,爱情不了了之,有时触动,也不过是蹦跳的过程中偶然的触碰。我不去猜测她的想法,甚至不去好奇她遇到了什么事,如果她主动开口,我会认真听着,但我明白,她什么都不会说。

不幸的是,我还是知道了原因。一个并不出自她口的故事。

“喂?是许诺吗?”电话那头,一个混浊的男声问道。

“不是。”我的回答很简短。

“哦,那不好意思啊,我打错了。”对方很快就挂断了电话,但我知道,马上还会打过来的。

“喂?”

“您好,有什么事?”

“没打错吧,是这个号啊,你认识许老师不?就是那个名字还挺好听的,对,许诺,许老师。”

“嗯,你没打错,我是她丈夫。”

对面许久不说话,我见他没有反应,只好补充道:

“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她不在家。”

“行吧,反正都一样。”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向我揭开了妻子成长的经历,那些我不曾了解,也没有试图了解的事情。

“我知道的就这些了,那你下周来吧。”他的声音很疲惫,像在沙漠里走了很久的路,才在狂风里捡起这些零落的碎片,向我高声朗读。

“不,我明天就到。”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好吧。”

我像一堵沙滩上的纸墙,以为面前的微风就是全部,直到她的过往像海浪一般涌来,将我浸湿。我只在偏见中窥见她,后来我才知道,如今这番新的了解,也不过是新的偏见,一次次潮汐一般,我永远不可能真的明白。

不知道该叫清晨还是凌晨,天还没亮,空气中的潮湿慢慢加剧,从柏油马路的雨味,变成乡镇独有的泥土的味道。我并没有牛车坐,这是时代发展的坏事,不过这长途跋涉的意味也没有太多的减少。

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个村庄,我的岳父岳母住在遥远的镇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头顶飘摇的草木,还有那些田埂上的鸡鸭牛羊,看到不合时宜的现代化拖拉机,就是会突然确信:这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

已经过了中午了,除了两块面包,我还没有吃任何东西。走过一扇暗红色的大门,一个蹲在墙根抽烟的老伯抬头瞅了一眼,突然叫住我:

“哎,你是不是那个老四?”

我站住了脚,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老师”,我意识到他大概是在找我。

“大爷,您认不认识许诺,许老师?”这个称呼让我有些点别扭,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她当过老师。

“进来,快进来,屋头讲。”老伯右手在墙沿上磕打着烟斗,左手招我进屋。

走进堂屋的红砖地,两排木柜从左右逼进我,宽阔的土窑顶像一座巨大的拱桥跨过我的脑袋,让我有种与世隔绝的陌生。老伯打开了靠墙的中门柜,翻起里面一层层被褥,掏出一沓厚厚的信封,手指像是土里生长的根茎。他把信封交给我,我并没有急着打开,老伯朝着里屋吼了一嗓子:“大娃子,还不出来?崽娃跑到山后头去了,你去找回来。”

“哦!”一个疲惫又洪厚的声音响起,我听出来了,这是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他从屋里急匆匆的走来,向我点了点头,便急匆匆的出去了。

老伯把我带到里屋,他盘坐在土炕上,我坐在炕沿,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崽娃她爹早就死了,喝醉了酒还骑摩托,大半夜的,死得一点都不冤枉。”老伯吸了一口烟斗,吐出一股长长的气来,“如果不是因为崽娃生病,我们绝对不会打这个电话。”

“嗯。”我回应着。

老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抽着烟,或是停下来,在炕沿边磕一磕烟斗。

“崽娃她爹”,也是老伯的小儿子,他就这样平静地诉说着儿子的死,不带一点悲伤的诉说,像是流淌的注定的命运。

堂屋突然传来叮铃铛锒的声音,一个小红影飞快的闪过门槛,停在水缸旁,端起瓢吨吨的喝着。

“阿大,我大伯去哪了?”她没有抬头,只是在喝水的间隙说了句话。

“出去找你去了,你莫碰见?”

“哎呀,天天是个寻我的,没做的了,我又不是个愣子,坎是跑不没。”

她这才放下瓢,肥嘟嘟的脸像是蒸笼里的小汤包,揭开水瓢“锅盖”,喷吐着扑面的活力。转头注意到炕上还坐着我这个生人,突然不说了,好奇的看着我,一点儿不害羞,也一点儿不像个生病的人。

我看着她弯弯的眼睛,想起了许诺。她们有着同一双眼睛,含着汪汪的波纹,眼巴巴地看着你,教你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想不了了。我仿佛看见许诺蹲在旁边,抱着她小小的身板,拍着她的脑袋,叫她“崽崽”。她那双眼睛,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阿大,这是谁了?”她指了指我说。

“把手放下,不礼貌。”老伯皱了皱眉,皱纹拥挤着警告她,“这是你四叔,快问四叔好。”

“四叔好。”崽崽朝我点了点头。

“哎,你好。”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局促。也许是因为她的红色运动衣很新,和我幻想中土里土气的样子很不一样;也许是因为老伯和我都默契地捏造了“四叔”的身份;也许只是因为,她笑起来很像许诺。

“崽娃,你先去西窑看电视,我跟你四叔说会儿话。”

“哦。”她是一个很乖的孩子。转身慢慢走开了。

她并不知道,我是她母亲的丈夫。但即便是在多年以后,我还是更喜欢听她叫我四叔。这个称谓总会把我拉回那个日子,那个老伯蹲在墙根抽烟的日子,那个脊背上走着日头,脚跟旁卧着烟灰的日子。

(四)

很抱歉,我忘了把信封收起来了。

下夜班回家,我轻轻推开了门。

“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桌子上摆满了家常菜,渐渐冲淡的热气摇荡,在盘子右边,我看到了那封信。信上还带着村庄的空气,如同一块混在瓷片里的土石,教人一眼就看得见。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

简单整理了情绪,安静的房间让我听到,来自墙那边的叹息。靠在沙发上,我拿起筷子,等她从卧室里走出。

钟表的船桨划了一半,许诺低垂着眼睛,像一张潮湿的纸,被微风吹出了卧室。我看见她红红的眼睛里带着一种亏欠,我看见她直不起腰来,也抬不起头,像在道歉。我不想看到这些,我只想她打个喷嚏,就变成一个穿着红色运动衣的小孩儿,跑过来抱抱我。轻轻抵着她的额头,我想告诉她:

“没事的,都没事的。”

“不是的,我应该告诉你…我再不敢,都应该告诉你的…”

她的声音颤抖着,心也在颤抖着。我不看,但我知道,她在惩罚着她自己。

“我平时对你也不好,连家务都很少帮你,你不要这么愧疚。”

我不在意她以前有个孩子,因为我以为我不在意她,可在这一刻,就这一顿饭,我突然好怕她真的会走。

“可你至少没骗过我,从来都没有。”她用手背抹去眼泪,也试图抹去她的过去,“而我骗了你…还骗了这么久…”

我转过脸去,看不清玻璃上倒映的身影,也看不清她精心准备好的饭菜。我又看到那个信封,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许山思”三个字。我没头没脑地问她:

“为什么是许山思?”

她愣了一下回答: “她叫许崽,当时还不太会写字。”

“大伯说她有七岁大,我们结婚才三年,你没有对不起我。”我想让她留下,但很明显,我不太会安慰人。

“可我骗了你…我原谅不了…对不起…”她靠着墙面蹲了下来,像根被折断的筷子。她双手掩面,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你打我吧,怎么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别像现在这样…”她的双手抖动着,膝盖被头发掩埋,像是自言自语,“你打我,我也许就不走了…”

“崽崽很听话,她需要一个爸爸。”

提到许崽,她沉默了。一言不发,只有哭声。她像是靠着一堵泥墙,身体不停地向下滑落。片刻以后,她回答我:

“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

我不再说了。不是因为同意她的说法,而是我突然明白,她的离开已经是确定的了。接下来的时间很漫长,空气里像有肥皂水在冲刷着我们。地板上逐渐飘起一片片脚印,如同向上游动的鱼群,那是她三年内日夜操劳的脚印,如今都要被打包带走。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她总是马不停蹄的开花结果,可直到她枯萎的这天,我才播下种子,藤蔓啃食着墙壁,至于爱情,它只扎根在记忆深处。

她的脚步声绕过我,直到空荡荡的楼道,防盗门吱吖了一声的停顿,是在做最后的告别。她关门的声音很轻,离开的时候,从我的后背抽出两条长长的铁路来。那些一去不返的,同样也昼夜不停。

我只顾点火,却忘了黑夜早已结束,我习惯打伞,可世界它不下雨了。我总是嫌她吵,可是我忘了,她哪怕唱得再不好,都不会计较,我才是她歌声里最该去掉的那个嘈杂的环境音。究竟是多少次真心虚掷,才下定了离开的决心。究竟是多少次熟视无睹,才换你只能在记忆里占山为王。

“留下吧好吗?”

我不配说这句话,是我亲手拔掉了你的每一根羽毛,也是我一直在逼你飞离这稀烂的生活。

认识一个人,有天看着她的眼睛,突然决定把她柔软的名字写在皮肤上,想带着她去天南海北,自由生长。

直到后来很久很久,把曾经紧贴在胸口的那个人撕掉,你给我寄来的每一张照片都发黄,轻轻用小刀刮掉你的指纹,时间慢慢愈合,记忆偶尔留疤。

“我想和你见一面。”

撕开手臂上的痂皮,看血液里流出你的笨手笨脚,流出你的笑。

“我怎么花了那么多的时间来不爱你?”

(五)

人总是喜欢用不同的方式犯同一个错误,我也总是幼稚的以为换个工作,换个城市生活,甚至换个爱人,一切就会慢慢地好起来。她至少曾坚定地选择我,而我由始至终却一直在左顾右盼。面对未来,我没有勇气迎接,也没有能力完全避开。

你知道吗?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清楚的意识到,我们注定是会分开的。但或许正是因为连在一起的时候都怀抱着这样的心态,我们才分开的吧。其实命运只是借口,我们的结局是我们自己制造的。

合上书页,纸被很多字夹在中间,像一种拥挤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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