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演后的基地,像被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
手机上交,网络隔绝,外界的喧嚣被过滤成宣传栏上几句印刷体的“粉丝来信精选”
以及工作人员偶尔掠过耳边的、真假难辨的只言片语。这种悬而未决的沉默,比直接的否定更熬人。
月殊能敏锐地捕捉到空气里微妙的波动。
一些曾经擦肩而过仅止于点头的练习生,投来的目光里多了掂量;
徐苏郁的崇拜几乎不加掩饰
而林薇,则彻底沉入了一种近乎自毁的练习状态,脚踝上紧绷的白色肌贴像是她不服输的旗帜,也像是困住她的绷带。
所有这些,都在无声地告诉月殊:那一晚的舞台,或许真的留下了些什么。
但这“留下”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成了另一种负担。
第一次顺位发布,灯光惨白,音乐沉重。
“第十五名,月殊。”
名次念出,心中预期的石头落地,砸起的却不是水花,而是一阵深不见底的疲惫。
第十五名,很好。
她走上台,灯光烫得皮肤发紧,她努力维持着表情的平静,说着千篇一律的感谢。
声音稳当,只有冰凉指尖抵住麦克风时,才泄露一丝颤抖。
回到座位,徐苏郁激动地捏她的手,陈知柠投来认可的目光。
她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这一切,掌声和祝福变得模糊,一种巨大的空茫感从心底蔓延开,吞噬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喜悦。
录制结束,深夜的走廊像一条幽暗的河,流淌着压抑的抽泣和沉重的脚步声。
月殊没有回宿舍,她拐进了那间空旷无人的大型练习室。
没有镜头,只有冰冷的把杆和巨大的、沉默的镜子,映出她孤单的身影。
窗外是陌生的城市灯火,天上挂着的,却是和故乡别无二致的月亮。
十七岁。
本该有的试卷、课堂上传的小纸条、妈妈炖汤的香气、和朋友计划暑假旅行的雀跃……
都被这轮月亮冷冷地照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倒影。
而她却在这里,忍着旧伤,跳着没有尽头的舞,揣摩着镜头的心思,承受着看不见的审视。
月殊“爸…妈…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
沉默而绝望
她死死咬住嘴唇,蹲下去把脸埋进臂弯,肩膀难以抑制地轻颤起来。
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想家和深入骨髓的孤独。
她像被遗弃在暴风雪中的幼兽,冷得浑身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一种虚脱般的麻木。
走廊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是清洁车轱辘滚动的声音。
月殊慌忙用手背擦脸,想要藏起狼狈。
推车的是那位总是沉默寡言的保洁阿姨。
她看到月殊,脚步顿了一下,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略显佝偻的身影和脸上经年累月的疲惫皱纹。
她的目光落在月殊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好奇,只是一种平静的瞭然。
阿姨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车上的保温杯里倒出大半杯热茶,盛在一次性的纸杯里,递到月殊面前。
粗糙的纸杯壁很烫,一股浓郁甚至有些苦涩的茶香弥漫开来。
阿姨“喝点热的,暖和暖和。”
阿姨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低沉而粗糙,像磨砂纸划过木头
阿姨“小姑娘家,别太熬着了,身子要紧。”
话很短,说完,她推着车,轱辘声再次响起,慢慢地、蹒跚地走远了,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月殊怔在原地,捧着那杯滚烫的茶。
热度透过纸壁顽强地渗透进来,熨烫着她冰凉僵硬的指尖,那一点暖意固执地、一点点地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冷。
没有镜头,没有目的,甚至没有多余的安慰。
只是一杯最普通的茶,一句最朴素的关心。
来自这个光鲜舞台背后最不起眼的角落,来自一个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存在。
就是这样一杯茶,这样一句话,却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轻轻叩开了她冰封的心门。
这里,难道就只有冰冷的竞争和无尽的疲惫吗?
看着手中这杯粗糙却暖心的茶,月殊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并非只有冰冷的规则和无尽的疲惫。
徐苏郁总是毫无保留、像小太阳一样凑过来的身影
陈知柠偶尔在练习间隙递过来一瓶水时那句冷静却可靠的提醒……
甚至林薇那双总是燃烧着灼人斗志、时不时刺向自己的眼睛——
它们或许目的各异,带给她的感受也截然不同,但无疑都是真实发生着的、鲜活的碰撞。
还有手中这杯苦涩却暖心的茶。
这个世界,并非全然是她潜意识里认定的那个需要咬牙忍受、必须跨越的冰冷战场。
它同样存在着不经意的、笨拙的善意,存在着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连接。
她那么想回家,是为了重温并守护那些温暖。
可如果她在这里,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异乡的过客,一个麻木执行任务的机器,闭上眼,塞住耳,忽略掉所有过程,只盯着那个遥远的结果。
那么即使最终回去了,这段漫长的跋涉留给她的,除了伤痕和算计,还剩下什么呢?
那与她想要回去守护的温暖,岂不是背道而驰?
她想要回去的,是那个能感知到温暖、也能传递温暖的“家”。
而她自己,首先得是那个能看见并接住眼前这点温暖的月殊。
她低头,轻轻吹开浮沫,小心地呷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在舌尖炸开,但紧随其后的,是一股粗粝而真实的回甘,带着蓬勃的热量,一路滚入胃中,驱散了盘踞在那里的冰冷和空茫。
一股全新的、沉静的力量,仿佛随着那口茶汤,缓缓注入四肢百骸。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中的迷雾已然散去,重新沉淀下来的,是比以往更加明晰和坚韧的光。
那光不再仅仅源于一个执拗的回家的念头,更源于对“此刻”和“此地”的重新认知,源于对自身选择的真正接纳。
月殊“谢谢您。”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轻声说道,尽管那位阿姨早已离开。
她转向一直悄悄守在门口、满脸担忧的徐苏郁和陈知柠,脸上露出了一个虽然疲惫、却无比真实的浅浅笑容
月殊“走吧,回去睡觉。”
她捧着那杯温热的茶,像是捧着一盏小小的灯。
月殊“明天……”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落地生根的笃定
月殊“还要继续练习呢。”
回家的路还很远。
但脚下的路,是她月殊自己的。
她得为自己,好好走。